“就這。”康田生把家中發生的不幸從頭至尾敘說一遍,盯著表兄的長眉毛下的明智的眼睛,問,“你說現時咋辦呀?”


    “好辦。”表兄一揚頭,“把勤娃叫來。”


    勤娃走進來了,眼睛跌到坑裏了,一見舅舅,撲到當麵,“嗚”的一聲哭了。田生老漢把頭擰到一邊,不忍心看兒子喪魂落魄的頹廢架勢。


    “頭揚起來!甭哭!”舅父嚴厲地說,“二十歲的大人了,哭哭溜溜,啥樣式嘛!”


    “我……我不活了……”勤娃一見舅舅,心裏的酸水就湧流不止,用拳頭砸著自己的腦袋,“我……哎……”


    舅父伸開手,啪啪,兩記耳光,抽到勤娃鼻涕眼淚交流著的扭曲的臉上,厲聲罵:“指望我來給你說好話嗎?等著!”


    勤娃哭不出來了,呆呆地低著頭站著。


    康田生吃驚了,瞅著表兄下巴上一撅一撅的花白胡須,沒見過表兄這樣厲害呀!他忙把勤娃拉開,按坐在小木墩上。


    “你媽死得早,你爸咋樣把你拉扯這大?親戚友人為你操了多少心?你長得成人了,人高馬大了,不說成家立業,倒想死!”舅父訓斥起來,“死還不容易嗎?眼一閉,跳到河裏就完了。值得嗎?”


    父子二人默聲靜息,不敢插言。


    “那——算個屁事!”舅父把那件醜事根本不當一回事,“大將軍也娶娼門之妻!我在河北財東家雜貨鋪當相公,掌櫃的婆娘就和人私通,掌櫃的招也不招,隻忙著生意賺錢!咱一個鄉村莊稼漢,比人家雜貨鋪掌櫃還要臉嗎?”


    勤娃似乎一下子才醒悟,這樣的醜事絕不是他康勤娃一個人遇到了,比他更體麵的人也遇到了。他訥訥地說:“我心裏惡心……像吃了老鼠……”


    “事情……當然不是好事。”舅父把話轉回來,“這號醜事,張揚出去,你有啥光彩?莊稼人,娶個媳婦容易嗎?那不是一頭牛,不聽使喚,拉去街上賣了,換一頭好使喚的回來。現時**裏提倡婚姻自由,允許離婚,你離了她,咋辦?再娶嗎?你一個後婚男人,哪兒有合適的寡婦等著你娶?即使有,你的錢在人家土壕裏,一時三刻能掙來嗎?啊?遇到事了,也該前後左右想想,二十歲的人啦,哭著腔兒要尋死,你算啥男子漢……”


    “對對對!實實在在的話。”康田生老漢歎服表兄一席切身實際的道理,自愧自己這幾天來也是糊塗混亂了,勸兒子說,“聽著,你舅的話,對對的。”


    “吃了飯,出去轉一轉,心眼就開暢了。”舅父說,“明天把石夯扛上,出去打土坯!舅不死,就是想看見你把瓦房撐起來。”


    勤娃苦笑一下,這是他近日來露出的頭一張笑臉,盡管勉強又苦楚,仍然使老父親心裏一亮啊!


    “記住——”舅舅瞅瞅勤娃,又瞅一眼康田生,壓低聲音叮囑,“再甭跟任何人提起這事。你祖祖輩輩子子孫孫都在康家村,門麵敢倒嗎?”


    康田生連連點頭。


    “勤娃。”舅舅叫他的名字,悄聲鄭重地說,“在外人麵前概不提起,在屋裏可不敢鬆手!女人得下這號瞎毛病,頭一回就要挖根!此病不除,後禍無窮!”


    聽著舅舅前後不大統一的話,勤娃這陣兒才真正歎服了,睜著苦澀的眼睛,盯著舅父花白胡須包圍中的薄嘴唇,等待說出什麽拯救他拔出苦海的好法子來。


    “你——再甭打她了。你打得失手,她尋了短見,咋辦?再說,打得狠了,她記恨在心,往後怎樣過日子?”舅父說,“你去找她娘家人,讓她爹娘老子收拾她,治她的瞎毛病。省得……”


    “唔唔唔,好好好!”康田生老漢對於表兄的所有談話都欽服,一生隻會摔汗水出笨力的老土坯客,對於精明一世的表兄一直尊為開明的生活的指導者,“我當初想過這一招兒,又怕傷了親戚間的和氣……”


    “他女子做下傷風敗俗的事,他還敢嘴硬!”舅父說著,特別叮囑勤娃,“這件事,不能鬆饒了她;可跟人家爹娘說話,話甭傷人……”


    勤娃點點頭,感激地盯著舅父。這個養育他長大,至今還為他的不幸費心勞神的長輩人,似乎比粗笨的親生父親更可親近了。


    舅父站起來,在門口朝前院喊:“玉賢——”


    玉賢輕手輕腳走到舅父麵前,低頭站住,聲音柔弱得像蚊子:“舅——你老兒……來咧!”


    “快去給舅做飯。”他像什麽事也不知道,也或者是什麽都知道了而毫不介意,倚老賣老地說,“吃罷飯,你爸和勤娃還要勞動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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