勤娃躺在炕上,瞪著眼珠,一聲連一聲出著粗氣。父親已經給打土坯的主人捎過話去,說兒子病了,讓人家另尋人打土坯。


    他沒有病,隻是煩躁,心胸裏源源不斷積聚起惡氣,一聲籲歎,放出來,又很快地積聚起來。


    真正的病人現在強打起身子,倒不敢沾一沾炕邊。玉賢頭疼,惡心,走一步心就跳得嘡嘡嘡。她用一條黑布帕子圍著脖子,遮蓋著被草繩勒出一圈血印的脖頸,默默地掃院,悄悄地在前院柴火堆前撕扯麥秸,默默地坐在灶鍋前燒火拉風箱。


    紅潤潤的臉膛變得灰白,低眉搭眼地走到公公跟前,遞上飯碗,聲音從喉嚨裏擠不出來。她又端起一碗飯,送到勤娃跟前:“吃飯……”


    勤娃翻過身,一拳把碗打翻了,破碎的碗片,細長的麵條,湯湯水水在腳地上潑濺。


    他恨她恨得咬牙,打她的耳光,撕扯她的頭發。晚上,脫了衣服,他在她的身上亂打。打得好狠,那雙自幼打土坯練得很有功力的胳膊,在她的身上留下一坨坨黑疤和紅傷。他不心疼,覺得一陣瘋狂地發泄之後,心裏稍稍暢緩一些了。她不躲避,忍受著應該忍受的一切報複,這是應該的。她隻是捂著臉,不要讓那雙鐵鍁一樣硬邦的手給她臉上留下傷痕,身上任何地方,有衣服遮著,讓他打好了。


    康田生坐在自己的小屋裏,聽著前邊廈屋裏兒子抽打媳婦的響聲,坐不住了,那每一聲,就像敲在他的心口。他走出門,蹲在門前的小碌碡上,躲避那不堪卒聽的響聲。可是,一袋煙沒有抽完,他又跳下碌碡,走進小院了,他不敢離遠,萬一鬧出意外的事來就更怕人了。


    春光是明媚的,陽光是燦爛的,房屋上空的榆樹和椿樹的葉子綠得發青,嶺坡上的桃花又接著敗落的杏花開得燦紅了。而這個嶺坡下的莊稼小院裏,空氣清冷,陽光慘淡,春風不止。


    整整三天過去了。


    兒子和媳婦都失了臉形,康田生本人也因焦慮和減食而虛火上升,眼睛又黏又紅,像膠鍋一樣睜巴不開了。他愈加想到這個破裂的家庭裏,自己所負的支撐者的責任了。怎麽勸兒子,又怎麽勸媳婦呢?他一看見兒子痛不欲生的臉相,自己已經難受得撐掛不住,哪裏還有話說得出來呢?他知道兒子遇到的不幸在人生中有多重的分量。對於兒媳,那張他曾經十分喜歡的紅潤的臉膛,如今連正眼瞧一瞧的心情也沒有,看了叫人惡心!老漢抽著煙,睜巴著黏糊糊的眼睛,尋思怎麽辦。對兒媳再恨再厭,他不能像兒子那樣不顧後果地愣下去。他想和什麽人討討對策,然而不能,即使村長也不能商量,這樣的醜事,能說給人聽嗎?他終於想到了表兄和表嫂,那是自己的頂親的親戚,勤娃的養身父母,最可信賴的人了。


    他仍然覺得不敢離開這個時刻都可能出事的家,讓順路上嶺去的人把話捎給表兄,無論如何,要下嶺來一趟,勤娃病了,病中想念舅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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