辮子挎著柴禾進來家門。


    放下花簍和筢子,辮子仄耳一聽,鍋屋裏好像還有動靜,她就知道媒婆還沒走。


    本來她不願意到鍋屋裏去,可剛從外麵回來,她想洗把手,便隻得一低臉,朝鍋屋走去。


    推門一進屋,沒等辮子開口,媒婆倒笑臉相迎先開了腔:


    “吆,是閨女回來了?”


    辮子勉強一笑,“啊”地應付了一聲,隨即轉身到門後的臉盆那兒洗起手來。


    今天媒婆剛來她家時她已打過招呼,這會兒她一時不知招呼啥好,也就隻好不做聲。


    媒婆倒是不想冷場,她看看辮子背影,對旁邊的嶽老爹笑著誇讚道:


    “你看看,大哥,不是我守著您故意誇獎咱家辮子,我見過那麽些人家的閨女,還真就覺得數著咱辮子這閨女好,多麽喜唧人的一個閨女;不光模樣俊,脾氣也好,又孝順又會過日子。不是說的,誰家能攤上這樣的一個媳婦過一輩子日子,真得是個好福分啊。嘻嘻。”


    嶽老爹仍是抽他的旱煙袋,一時不置可否,隻是一翻眼皮,掃了辮子一下。


    “那就這樣:大哥,這也快天晌了,我就先回去了,回頭有空我再來坐。”


    媒婆說著就要動身。嶽老爹客氣地挽留著,道:


    “她嬸子,要不就在這吃點吧,老讓你跑來跑去的、、、、、、”


    “快別說這個,大哥,咱兄妹之間再說這話,那可不就顯得外道了不是?我還是回去了。就是等幾時孩子辦喜事時,給我留著那盅喜酒,別‘媳婦上了床,媒人踢南牆’就成。嘻嘻。”


    媒婆打斷嶽老爹的話,笑著打趣地說著,起身往外走。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嶽老爹嘴裏應付著,也起了身,跟在後頭往外送。


    辮子站在旁邊,隻是低著臉,一邊擦著手一邊由著他們往外走,沒有說什麽。


    等他們出了屋,辮子隨後閉上房門,轉身看著桌麵上的茶壺茶碗啥的,呆怔了一下,動手把它們收拾了起來。


    看看父親出去送媒婆還沒回來,辮子一時似乎也無心做飯,抬腳出了鍋屋,走到堂屋去。


    堂屋,西裏間。


    臥病在床的辮子娘正在睡著,發出衰弱的喘息聲。


    辮子輕輕地走了進來,在母親身旁的床沿悄悄坐下身,眼睛去注視上母親虛黃的麵容。


    看著母親眼角凝結著的淚,辮子看著看著,不由地伸出手想去給母親擦掉。


    但還沒等把母親的眼淚擦掉,她手裏就禁不住有點兒抖動,而自己那漸漸盈眶的淚水,不覺間便撲簌簌落了下來、、、、、、


    辮子娘,今年剛滿六十歲,比丈夫小了整整十六歲。可她頭發已是幾乎全白了,看上去似有七十多歲的年紀。她人雖顯得蒼老衰弱,不過從她的眉眼之中,不難讓人發現,曾經年少時的她,肯定是一個相當漂亮的姑娘。


    是的,當年的她。確實是一個漂亮的姑娘,用“人見人愛”來形容絕不為過。對某些姑娘來說,漂亮可能正是她們引以為傲的資本。但對於她而言,模樣的漂亮帶給她的,卻是厄運與苦難。


    她出身貧苦,父親是佃農。在她十九歲那年,因家裏還不起財主的債,而財主又看上了她的美貌,於是便發生了類似《白毛女》中的情節——財主以還債為名逼她父親就範,答應讓她嫁過門來做了填房。


    那一年,財主老爺都是快五十的人了,前妻留下的最小的兒子也比她大了好幾歲。


    可想而知,在這樣的一個家庭裏給人家當小老婆做後娘,她過的日子該是何等地苦不堪言。而這位財主老爺就是嶽家溝村的,細究起來,還是辮子的父親嶽老爹的一個沒出五服的本家大哥——這也就是說,按照輩分來說的話,當時她雖年紀不大,但正經論起來,嶽老爹還得管她叫一聲嫂子才對。


    那麽,後來她為何又成了嶽老爹的女人呢?這事就得從根上說一說了。


    從嶽老爹這裏往上數三輩,也就是在嶽老爹的老爺爺那一輩上,家裏的光景相當不錯。家裏原本共有兄弟三人,後來有一個幾歲時夭亡,就隻剩下了兄弟兩個。後來父母過世,兄弟倆就分了家,各立門戶。嶽老爹的老爺爺年紀小,自然也就是小弟了。


    話說嶽老爹的這個老爺爺,自小衣來伸手飯來張口,遊手好閑慣了,兄弟倆分家單過之後,他與大哥的勤儉持家恰恰相反,他仍是不思進取,還是整日裏耍牌賭錢,後來又多了個毛病——鑽破鞋被窩。


    如此一來,家裏的光景可就日薄西山,眼見得一年不如一年。好在他死的早,不等把家產敗光他就腳趾頭朝了天,總算給兒女還留下了那麽一點點底貨。可俗話說得好: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誰知到了他兒子那一輩,跟他這個老子是一個德行。而到了再下一輩,竟然還是癩蛤蟆沒毛,隨根!


    這樣一來,簡短截說吧,到了嶽老爹年輕時,人家那一支脈的日子是越過越紅火,成了方圓這一塊的頭號財主,而嶽老爹這裏,早已是窮得房無一間地無一壟,靠給人家紮覓漢打短工過日子,平常就住在村頭的那個破敗的看場屋子裏。並且三十好幾歲的人了,別說娶媳婦,就是偶爾尋思一下,不用別人笑話,他自己就覺得這是狗咬月亮,異想天開。


    他自認為這輩子娶親的事算是耍把戲的死了猴子又砸了鑼,沒戲了。因而,當他麵對本門裏的那位財主大哥頭前老婆一死,身後就立馬又娶了個又俊又嫩的小婆子時,他心裏那個羨慕嫉妒恨就不用提了。可他又能咋樣呢?頂大也就是饞得幹咽唾沫拍打腚,大腿肉上擰出青!


    但是,正所謂風水輪回,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命運的事,真是誰也說不準。令他萬萬意想不到的是,他這個曾經不被人放在眼裏,更是被那財主大哥踩在腳下視若糞土的窮光蛋,有一天居然身價陡漲,不光成了一族的族長,一村的首領,更是成了財主大哥頭頂上的索命活閻王!


    所以,當社會上搞起土改,風行鬥地主砸人,從肉體上消滅剝削階級那陣,當上了農會主任的他,毫不遲疑地就把昔日的財主大哥列為第一革命對象。至於結果,不用說,他的那個大哥自然是成了墊底的,人被亂棍打死,家產財物充公。但財主的女人呢?


    對於這個問題,他表麵上看似沒啥動靜,其實內裏也早就有了打算——以前,對娶親的事,他是不敢奢望的。但此一時彼一時也,如今貴為農會主任的他卻是敢想得很,而且是誌在必得!他暗暗地在心裏對自己說:


    “這樣醒目的小娘們要是再讓別人占了去,這輩子你還能幹點啥?”


    於是,當討論對地主女人如何處理時,有人提出讓其去跟張三,有人說讓其去跟李四。但他卻不動聲色地說:這麽做都不合適,要征求本人意見才對。就這樣,地主女人被帶來了。他讓那女人自己看看想跟誰——前提是必須去跟苦大仇深的勞動人民。


    那女人起初顯然還不明就裏,想了想便說自己去跟某某。他一聽就大喝一聲“不行”,讓那女人再好好想想;並威脅說,再想不好就欠揍。當那女人又說出一個人時,他又大喝一聲“不行”,並吩咐左右動手“幫助啟發”。


    就這麽三番五次地折騰到了半夜,最後那女人總算也看明白了他的意圖,萬般無奈之下,隻得對他說道:


    “那要不就這樣:隻要你不嫌棄,我跟著你就是了。”


    那女人的這話正中他的下懷。他就是想從女人嘴裏得到這句話!


    他是覺得,無論如何,這個女人畢竟是他沒出五服的本家大哥的女人,他不想自己把事情做的太露骨了,落個霸占兄嫂的惡名——說白了,他是有點即想當*,又想立牌坊,裏外好事都得是他的!


    正因如此,今見那女人自己把話說出來了,聞聽之下,他不由得頓時像打了雞血一般,興奮得不行不行的,一個情緒失控,竟就一拍桌子“騰”地站起身來,忘形地脫口一聲大讚:


    “這就對了!”


    自從娶了財主大哥的小女人之後,他倒也過了一段滋潤的時光;首先是一向冰涼的被窩裏,現在多了一個白嫩嫩的小媳婦,其效果那絕對是冰火兩重天;二是他身為農會主任,他有條件、也有機會把農會裏沒收了財主家的那些個好東西拿來肥私。隻可惜後來很快就被人給盯上,最後弄了個一屁股不清不白下了台。自此他也就退出了村裏的政治曆史舞台。


    而他家裏的好光景,也像扔在地上的煙巴冒出的一股狼煙,很快也就煙消雲散了。自此,貧窮的陰影老是如同烏鴉的黑翅膀,在他家的頭頂上揮之不去。


    他是一個腦筋古板陳舊、性情暴戾的一個人,素常平日裏難說有什麽情調,讓人頗感乏味。而隨時就有可能冒出來的火氣,更是叫人猝不及防,一驚一乍的,不由得對他心生畏懼。


    在他的思想中,女人是兩種屬性的混合體;首先,女人是屬羊的,隻能管著,不能慣著。要不然就會蹬鼻子上臉不安分,不知道自己是誰了;


    再一個,女人又是屬破車子的,就得勤敲打多修理,不然就要散架,拿不上堆,不知自己是幹啥用的——更重要的一點,女人是用來使喚的,不是光擺在那裏好看的!


    可想而知,作為一個女人,在這樣的一個男人手裏討生活,該是怎樣的一種境遇與滋味!


    自打跟上他成了家,麵對在自己麵前盡顯一個男人的強勢與霸道的丈夫,這個嫁給了他的女人,盡管滿心裏不情願,也十分不滿意他這個大自己十六歲、脾氣又壞、動不動就吹胡子瞪眼的老男人,可這是一個懦弱的女人,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的理念根深蒂固,想不到要反抗之類的那一些,隻是委委屈屈地在他的陰影裏苦熬著歲月。


    起初,女人的身體狀況還算不錯,但第一個女兒八歲時的意外溺水死亡,從心靈上給了這個女人致命的一擊,差一點要了她的命,自此後,身體就越來越不行了,後來竟發展到了常年抱藥罐子的地步。


    在日常生活當中,但凡過來的人都知道,平頭老百姓過日子,有三件事情是很讓人頭疼的,那就是:破鍋、漏房、病老婆。尤其最後這一項,那最是讓人頭痛——攤上了就得忍受,沒有別的招;家裏一旦有了這一項,啥樣的日子也沒有個好過——手裏一旦有一分錢,那也都得扔到藥鋪裏去!


    在嶽老爹的心目中,女人嘛,本來就應該是存錢的罐,可自己娶到手的女人到頭來卻成了往裏塡錢的無底洞——成了一個坑人的鬼!因為這,這麽些年來,嶽老爹沒少了對女人發脾氣抱怨,本來就暴躁的脾氣變得越來越容易動怒發火,吹胡子瞪眼。


    而女人呢?隻是逆來順受、默默地忍耐著,淚眼不幹地苦熬著歲月——自己生下的這幾個兒女就是她頑強活下去的理由,她不舍得、也不忍心拋下他們而去、、、、、、


    辮子坐在母親身邊的床沿上,正自黯然傷神著。忽聽得院門響,她也沒在意,以為是父親出去送媒婆回來了。乃至聽到聲調不高地一聲喊叫“辮子”,她起身從窗戶那兒朝外看了一眼,也沒答應,隻是走出裏間迎了出去。邊走邊把眼淚擦幹。


    來人是她的二姐,叫蘭子。


    下一章節的標題是:蘭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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