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造出山神的嫿臨淵,這一次又給山神加了新的想像——讓山神映射在嫿娘身上。


    「後來阿爹不行了,臨死時把牛角杵交給我,叮囑他燒了他的屍體,還說了七個字,叫我背給他聽。」


    顧長願:「是什麽?」


    嫿娘仰起頭,望著黑雲之上,慢慢道——


    「願以此生護惡世。」


    第八十四章 鯨落(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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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嫿臨淵死後,洪水和怪病成了鎮上的忌諱,幾乎不被談起。人們隻談論山神,風和日麗的時候連山神也不談,就談張家長李家短,但一旦狂風大作,人們又會呼喚山神,周而復始,宛如四季輪迴。


    祭司們如同約好了一樣,有意無意地讓嫿娘掌管鎮上的大小事,尤其是火祭,嫿娘被推到人群中間,成為全鎮的焦點,而祭司們站在嫿娘背後,隨著高高舉起的牛角杵最先伏跪,他們深知那隻是一截普通的牛角,但為了嫿娘的威望,把胸口緊緊貼在地上。


    祭司們既心疼這早早被捲入謊言裏的小丫頭,又渴盼有一天能這場旋渦裏抽身,內疚和自私相互拉扯,輪番折磨著他們。他們很快老去、相繼病倒,嫿娘卻如同燃燒的火把,迸發出力量,並像嫿臨淵期望的那樣,把鎮子打理得井井有條。


    三十年後——


    「長高了呢,我還記得你小時候紮著兩個羊角辮,可精神了,」年輕祭司蹲在藥爐旁,蜷著身子咳嗽。他是十一個祭司裏唯一一個還在世的,但不年輕了,布滿皺紋的臉好似幹枯的河床,一說話就咳嗽,咳得皺紋都爬進嘴裏。「以前挺開朗的小丫頭,現在都不愛說話了……」


    嫿娘趴在火爐邊上,對著火堆吹了兩下,火霎時燃了,菸灰撲在她臉上。


    「我們一定要燒掉死去的人麽?」


    那些人本來可以像其他人一樣入土為安,現在卻被她燒成了灰,不知道飄在什麽地方。


    「我不知道,」年輕祭司沙啞道,「我不隻一次想過有沒有可能改變,也許你父親想過,福春山也想過,但沒有人說起,誰都不知道用什麽來取代火祭,但也可能害怕承認當初的決定是個錯誤……」


    年輕祭司低下頭:「你覺得是錯誤嗎?」


    嫿娘心一沉,年輕祭司以前是個俊俏的少年郎,活潑卻不張揚,有時候還有點畏首畏尾,在祭司堆裏像一個小跟班。這些年,祭司一個接一個地死去,隻剩下他,他變得陰鬱低沉,疾病纏身。


    嫿娘移開視線,在火光中找尋自己的影子,她自己又是什麽樣?年輕祭司說她紮著羊角辮,她卻不記得自己紮過。她的記憶停在嫿臨淵被火祭那天,那天她站在人群中間,卻像站在烈焰之上,火舌高揚著衝上天空,把她捲起,卷到如血的殘陽下。她的手腳都被灼幹了,身子卻冷得像冰,人們的視線像冒著寒氣的刀子,把她割得四分五裂。她在慌亂中舉起牛角杵,四下霎時靜了,祭司們最先跪伏在地上,人們齊刷刷地照做,火祭變得前所未有的神聖,她卻為這突如其來的寂靜和忽然抽離的目光而顫抖。她聽見畢畢剝剝的火把近乎痛苦地爭吵,那是地獄的叫聲、禿鷲的嘯聲、死人的哀嚎,她在火光中看到一張張被火祭的臉,孩子、老人、福春山、阿爹……他們排著隊走近紅得詭譎的火焰裏,卻在火舌湮沒脖頸前忽然轉過頭,朝她微笑。


    令她全身冰涼。


    當晚,嫿娘發了高燒,祭司們輪流守在床邊,第二天夜裏年輕祭司試圖掰開她的手指,抽出她緊握不放的牛角杵,她卻忽地睜開眼。從那以後,她就不太記得小時候的事情了,好像有一段記憶隨著褪去的高燒一同消失了。


    在此後的三十年裏,嫿娘統領著鎮子,她的名望如同人們對山神的信仰一樣堅不可摧,而嫿娘也在不知不覺中變得和祭司們一樣,越來越沉默。她漸漸意識到祭司背負的遠遠超出她的想像,也明白了祭司們為什麽會以非人的速度老去,每當她以山神的名義勸阻一場惡事,或舉起牛角杵看著人們臣服在她腳邊,就聽見命運對她重重的錘擊聲。


    好在年輕祭司還在,他倆像一對懷揣秘密的兄妹,相互傾訴和慰藉。


    年輕祭司看向嫿娘,像看著一個辮子飛舞的小丫頭:「你不用太在意對錯。過去是過去,現在是現在,不管是用現在評斷過去,還是用過去假想現在,都隻會陷入無謂的感傷。」


    他嘆了一口氣:「我是個懦弱的人,但我覺得現在很好,你看外麵的人,他們為了得到山神眷顧而勞作、守規矩、做善事、相親相愛……這不是很好嗎?沒有人能承諾讓人幸福,但神可以,就讓他們抱著希望和幻想吧。沒有希望,他們活不下去的。你父親和春山走得早,要是他們還在,看到鎮上現在的樣子會為你感到驕傲的。」


    年輕祭司望向嫿娘手邊的牛角杵:「現在,我總算知道你父親為什麽要做這把牛角杵了。」


    嫿娘抬起頭,火光在她臉上交錯。


    「你留意過人們看你的眼神嗎?和看我、看你父親都不一樣,他們尊敬我、崇敬你父親,但也隻是尊敬和崇敬而已。但對於你,他們信任、追崇、臣服甚至憧憬和忌憚,因為你手裏捏著這玩意。」


    他咳了幾聲,繼續道:「而且,對人的追崇會隨著人的死亡而停止,你父親去世了,那些崇敬他的人未必會繼續崇敬你,你必須重頭建立你的威望,這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可神不一樣,神不老不死,是不滅的信仰,隻要你還拿著這把牛角杵,你就是山神的化身,他們對山神的敬意會完完整整地投射在你身上,會一直追崇你、臣服於你,直到你把牛角杵傳給下一位祭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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