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老板聽到店小二這話,先是眉頭一皺,隨即心中一驚,頓想起天黑之前,確有兩位氣度不凡的貴客上門,當時他還吩咐夥計好好招呼兩人,千萬莫要怠慢,卻沒想到這個深夜時分,那兩位貴人竟還沒休息,仍在樓台頂層那裏,老神仙一來,他驚喜之下,倒是連那自家客棧的貴客都給忘了。


    看到陳老板麵有難色,張半仙嗬嗬微笑,淡淡道:“老道今夜至此,本就是不速之客,讓你為難了,既然我等已敘舊,老道喝完這杯熱茶,也是時候告辭了。”


    陳老板聞言臉色大變,頓時激動道:“什麽為難不為難的,得人恩果千年記,仙長這話不是折煞小的麽,要讓家父泉下有知我怠慢了老神仙,大富日後哪裏還有顏麵去見他老人家!”


    張半仙稍作猶豫神色,輕撫白須,道:“這……唉,好吧,念著你一片善心,老道今晚就留下吧,不過隨便招呼一下就行了,身在俗世,隨俗而為吧。”


    陳老板這老實人一聽直把頭搖得如拔浪鼓一般,連連道:“不可不可,您老難得仙遊舊地,還念及那點香火情緣,便是我陳家三生有幸之事,怠慢您老人家,是要遭雷公劈的!”


    張大仙人自詡清譽,自然推脫了一番,說自己得道多年,早已不沾人間煙火,奈何陳掌櫃盛情殷殷,就差沒拽著老道的褲腿哭求,到最後老神仙終於是看在孫女勸告的麵上,勉強答應了下來。


    “既然這樣,老道就卻之不恭了,但樓上……會不會讓你為難?”張半仙歎了口氣,有意無意地說道。


    陳老板左右看了一眼,低聲道:“仙長,實不相瞞,樓上貴客是玄門中人……您老來了,我這一激動就給忘了,但料想仙長在世間的名氣,讓她們回避一下也是應該的。”


    “玄門中人!”張半仙嚇了一跳,險些沒把手中杯子打翻,心中暗叫不妙,心說這不是搬石頭砸了自己的腳麽,但見陳老板那張老實儒慕的臉龐,老道麵上卻是臉不紅心不跳,正了正神色,清咳幾聲,一本正經道:“那個,不必了,既然都是同道中人,何須講究那麽多俗世陳規,老道也正好借此問問後輩中人玄門最近的大況。”


    張半仙搖了搖頭,白須飄飄,滿臉正氣,又道:“老道雲遊四海多年,本不願多聞世事,奈何塵世多劫,老道實不忍見蒼生受苦,才出山濟世,小陳啊,跟你說句實話吧,我出現在這裏,正是因為剛從羅浮山下來,此次前往昆侖,也是受那位仙友所邀,前去商量一些大事。”


    老道長籲短歎,不料這時旁邊卻聽的“噗”的一聲,卻是明若將剛剛喝的一口茶水噴了出來,咳嗽不止。


    張半仙瞪了她一眼,回過頭來,嗬嗬微笑,“這孩子的養氣功夫啊,還遠遠不到家,喝口茶都喝的這麽不安穩。”


    明若漲紅著俏臉,輕拍胸口,回了老道一個白眼,低下頭去,把氣慢慢回順,心中卻是為爺爺這臉皮之厚一陣汗顏。


    陳老板倒是愣了愣神,隨即麵上肅然起敬,更顯恭謹之色,如今世人,尤其是中土之南的百姓,誰不知天下正道雲集羅浮佛門重地會盟,就是為了阻止那場天大的浩劫?


    “老神仙功德無量啊,大富在此為百姓先行感謝仙長了。”陳老板莊重地朝老道行了一個大禮,然後伸手作迎,道:“還請仙長先行移步。“


    張半仙點了點頭,拿起倚在桌邊的竹幌子,慢慢朝樓梯走去,明若跟在他身後,大黑狗似乎也想上去,但卻被少女揮手止住了。


    上了幾層樓,再也看不見陳老板幾人的身影,張半仙頓時鬆了口氣,有氣無力地靠在轉角的牆邊。


    身後少女沒好氣地瞪著老道,道:“爺爺,現在騎虎難下,該怎麽辦?”


    張半仙訕訕道:“還能怎樣,見步行步吧,總不能白費小陳一番好意。”


    明若哼了一聲,氣呼呼道:“都怪爺爺得意忘形,本來隨便讓東家張羅一頓就是了,我們這點本事,上去讓玄門的人一看,不就全露底了麽?”


    張半仙老臉一紅,隨即勃然大怒道:“什麽叫得意忘形,要不是爺爺我種善恩得善果,你這死丫頭今晚就等著露宿街頭吧!”


    明若見爺爺老羞成怒,吐了吐舌頭,朝老道做了個鬼臉,別過臉去,但片刻後又不禁回頭道:“爺爺,你當年是怎麽騙他們?”


    張半仙正氣在心頭,聽到這話幾乎跳起來,吹胡子瞪眼,道:“胡說八道,本仙人什麽時候騙過人了!”


    明若對張半仙這樣子早已見怪不怪,笑嘻嘻道:“那陳掌櫃說什麽指點迷津,改宅風水之類什麽的,人家怎麽從來不知爺爺還有這勘風探水的本事啊?”


    老道冷哼一聲,本不想理會她,可聽到這話,臉上卻忍不住一陣眉飛色舞,甚為得意,“哼,小丫頭不知天高地厚,爺爺我本事大著呢,自古我們相命師的門道就層出不窮,什麽尋龍點水,看風測穴,這等不過是雕蟲小技,爺爺早已把最好的東西留給你,你整天就知道頑皮,看爺爺好笑。”


    看到少女在一旁聽得有些糊塗,張半仙歎了口氣,臉上出現幾分凝重之色,道:“丫頭,你可知鐵口直斷,一言判生死的意思?”


    明若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抬頭定定地看著老道,顯然對爺爺這罕見的臉色感到幾分愕然。


    “自古以來,我等相命師很少有人能得善終的,因為相命師看人算命,泄露天機過多,這等有違天道,擾亂命數之事,必招上蒼的遷怒,正是如此,所以當今世代,我等一脈才少之又少,幾若絕跡,加上世間那些不學無術的江湖術士鬼話連篇,讓世人誤解,我等一脈才被當成旁門左道,然而你可別看這樣,真正的相命師,無一不是窮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的大賢能者,是為一看知三生,一言判生死,即便在修行人的眼中,也幾乎被當成神明一般的存在,沒有人敢輕易開罪的。”


    “這些話,爺爺本來想著等你長大後才告訴你的,別看爺爺給你看的祖傳古籍又殘又破,那可都是絕世孤本,乃我相命師一脈留在世上最珍貴的道統傳承,他日就算爺爺不在了,你也要好好繼承下去,為往聖繼絕學,知道了麽?”


    明若看著須發皆白的爺爺,雙眼微紅,低頭輕輕拉了拉張半仙的衣袖,輕聲道:“知道了,爺爺別生氣了,你一定要長命百歲,看著明若振興我們相命師一脈。”


    張半仙聽到孫女這番懂事的話,嗬嗬一笑,那裏還有生氣的樣子,但接下來,看著少女這少有的認真樣子,心中卻是微微歎了口氣,心情有些悵然若失,他對自家這個天賦絕豔的孫女日後的成就,可是從來沒有懷疑過,但自己能活著看到那一天麽,他卻是沒有多少信心。


    沉默片刻,似乎感到氣氛忽然變得有些沉重,張半仙眉頭一挑,恢複了那副遊戲人間的模樣,笑嗬嗬道:“當年爺爺我雲遊及此,正好看到陳家老大為債所迫,想投井自盡一了百了,老夫本著慈悲憫人之心,斥罵了他一頓,所謂救人救到底,爺爺見他難得迷途知返,但又怕走後這家夥哪天腦根不對又想不開,所以就弄了一套說辭,令他深信不疑。”


    明若瞪大了眼睛,失笑道:“這還不叫騙啊,我就說爺爺本事怎麽突然就高起來了呢。”


    張半仙老臉一紅,瞪眼道:“胡鬧,仙人家的事,怎麽能叫騙呢?若非老夫一番苦心,令那家夥重誕生機,奮發向前,他陳家哪有今日?再說,爺爺可真的在陳家祖宅風水上動了手腳,嗯,當時還不知有沒有效,不過今日得見嘛,顯然老道我功不可沒!”


    說到最後,張半仙底氣十足,麵上大有得意之色。


    少女啞然無語。


    兩人慢慢沿樓梯往上走,要說也不知是不是因為當年陳家老大感激老道所做之故,這煙雨樓台裏麵也實建得頗有幾分仙人古風的味道,六層高樓,越往上走,便越見古雅清幽,樓中牆上掛著不少鶴鳴靈山的壁畫,顯然出於大家手筆,古鬆清泉,旭日初升,鶴飛衝天,無不栩栩如生,仿佛當真便能聽見那清脆的鶴鳴之音一般,顯然這樓上幾層,不是一般人所能上來的,隻看著這大氣不失堂皇的布置,也難怪滄州煙雨樓台的名氣,比起仙劍客棧也不逞多讓。


    爺孫兩人走得雖然磨磨蹭蹭,但一會後快也走到頂層的樓梯間中,張半仙見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不就兩個玄門中人麽,當日在梵音寺上難道還見得少了?堂堂張大仙人,什麽妖魔鬼怪沒有會過,豈會怕這個小小的場麵?


    當下老道怪眼一翻,拂衣一震,仙氣凜然,拉著明若的手,氣勢洶洶地往樓梯最後一層上去,就在兩人快走上去的時候,忽聽一陣靈動的簫聲正從上麵傳來,簫音悠揚靈動,襯著外麵的風聲雨聲,入耳有說不出的動聽之處,兩人對視一眼,腳步不禁放輕了幾分,可沒到一會,但聽那簫風忽的一變,曲調轉接之間,竟漸漸變得清狂雄渾起來,直叩聽者心扉,那簫聲奔飛之處,猶如整座樓台之中,仿佛也在醞釀著一層雲情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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