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婉玉忽然長長歎了口氣,道:“川哥哥,你在想甚麽?”秦川道:“沒甚麽。”轉身走到窗前,仰望天上月明星稀,跟著也歎了一口氣。


    易婉玉道:“我猜你是在想,江湖上勾心鬥角,紛爭不息,還是不如回到父兄身旁、安穩過日子的好。是也不是?”


    秦川聽她居然將自己的心思猜得纖毫不爽,不禁暗暗佩服她的好眼力,回味著她的話,便道:“玉妹,你和卓瑪現下都有共同的仇家,便是殺害易先生的‘漢中雙蜂’仇氏兄弟。卓瑪為了替易先生複仇投入峨眉門下,你適才也……也這般說,我真擔心你二人有任何閃失。我已和仇氏兄弟約定,會在中原一晤,這一次我絕不會再放過他們!隻是……”


    易婉玉下床走了過來,伸出一隻柔軟的手掌輕輕握住他手,仰起了臉,望著他的眼睛,歎道:“川哥哥,爹的仇我一定要報,卓瑪姑娘現在峨眉,一時怕也下不了山。我不想連累百戲幫的兄弟,更不想你卷入此事,所以……我要一個人去!”秦川吃了一驚,道:“你,你胡說甚麽?我怎會讓你隻身犯險?那仇氏兄弟的手段豈是你一個弱質女流所能敵的!”


    易婉玉道:“你別小瞧人家。川哥哥,你的大悲玄功雖然厲害,卻也未必輕易贏得了我。江湖之上,未必全靠武功的,那你不妨來進攻我試試!”突然推開了他,雙掌斜立,門戶端正,儼然是“小擒拿手”之類的架勢。秦川啞然,心想:“我又怎會和你動手?”搖頭笑道:“你身上有傷,我不能出手!”


    易婉玉嗔道:“哼,分明是你瞧不起人家。那好,你要小心我的‘百花神拳’!”鬥然躍起,左掌虛晃,右掌變拳,一招“牡丹競秀”,霎時間拳風呼的一聲,竟已撲麵打來!


    秦川一驚,側身避開,道:“你還真打啊!”易婉玉不答,欺身直進,一招“玫瑰吐刺”,出掌如風,險些掃中秦川下巴。秦川斜身後縮,連連向旁退避。不料他腳步剛一停下,隻見半空中人影一閃,易婉玉又一招“荼靡花開”,如影隨形般向他肩膀飄落。


    秦川心道:“想不到她的拳腳輕功都這般高明!”身形滴溜溜的急轉,躍過桌麵,落在床邊,隻見易婉玉淩空一招“楊花輕薄”,飄身斜掠而來。秦川哈哈一笑,道:“我要出手啦!”雙臂過頂,使了招“舉火撩天”便欲捉拿她雙手。


    豈知他手指剛剛觸到她自空下擊的手臂之際,陡覺不妙,竟被她一下子反扣住雙脈,但見她身子倏地纏繞過來,隨即壓腕、別肩、別肘、壓腿,將他掀翻床上,所使竟是“小擒拿手”中的“壓”字訣,登時將秦川製得動彈不得!


    秦川萬沒料到會敗在這個嬌怯怯的少女手上,當真哭笑不得,隻聽她凶霸霸的道:“知道本姑娘厲害了吧,還不快快投降!”秦川心想:“難怪她敢在魚龍混雜的青樓之地闖蕩,原來她的確身懷絕技,男子休想占她半點便宜!”心念一轉,潛運大悲玄功。


    易婉玉正自慶幸得手,想要再捉弄秦川幾下,遽爾渾身一顫,隻覺秦川身體變得僵硬如鐵,竟將她手腳震得痛不可當。她不得不放開手腳,卻被秦川猛地一個翻身,壓在身下!


    易婉玉又驚又羞,奇道:“你,你使的甚麽邪門功夫?”秦川得意的道:“這可不是邪門功夫,這是我師父自創的‘鐵石功’,是從‘十三太保橫練’和言家‘僵屍功’中悟出來的,普天之下隻有師父和我兩個人會使。知道厲害了吧?”易婉玉哼了一聲,道:“你明明已被我製伏,已經輸了,卻使這等旁門左道的功夫,說甚麽厲害?”


    秦川笑道:“玉妹,你的武功雖然不弱,但若是碰到真正的高手,恐怕也……”易婉玉被他壓在身下,無法掙脫,隻覺到他身上一股強烈的男子氣息,直透進自己的心裏,不由得渾身無力,心慌意亂,呼吸急促,猛力掙紮,顫聲道:“快放開我!”秦川笑嘻嘻的道:“不行,除非你先喊一句‘投降’!”


    易婉玉身子顫抖,道:“你壞,你欺侮我!”語聲中似乎帶著哭音。


    秦川一驚,忙從她身上滾下,扶她坐了起來,說道:“玉妹,對不起,我是跟你鬧著玩呢,絕無冒瀆之意!”


    易婉玉臉色嬌紅,慢慢低下了頭,默然半晌,忽地輕聲道:“我知道你是鬧著玩的,隻不過,川哥哥,別以為你武功高強便可橫行無忌,你還記得昨夜的事吧?那可是險些要了你的小命!”秦川搔了搔頭,奇道:“昨夜又有甚麽事能要我的命啊?”


    易婉玉拉著秦川下了床,身子軟洋洋的偎在他懷裏,湊在他耳畔道:“若是昨晚你真的對我有不軌之心,你且試一下後果?”秦川隻感她吹氣如蘭,忍不住心中一蕩,道:“甚麽後果?”但覺她一雙柔膩滑嫩的纖纖玉手款款撫摸著自己後頸,幾絲柔發在自己臉上輕輕擦過,鼻中更鑽入陣陣的少女氣息,蘭麝飄香,不自禁的心搖神馳,如癡如醉,迷迷糊糊的道:“玉妹,我……”陡覺腦後“厥陰穴”上一麻,似被蚊蟲輕輕蟄了一下,立時天旋地轉,往後便倒。


    易婉玉扶秦川躺在床上,幫他除下外衣,脫了鞋襪,又蓋好棉被,向他注目凝視,輕聲道:“川哥哥,現下你明白了吧,我不會讓任何男子碰到我身子的,昨晚若是你……真的是個好色輕薄的登徒子,便是這般下場。”在他臉頰上輕輕一吻,又道:“我住在茶館對麵那間客棧的‘天字第一號’房,你好好睡吧,不要著惱啊!”向他凝視片刻,忽又俯身吻了他一下,轉身出門而去。


    秦川驚訝不已,想要問她這是甚麽暗器,這等厲害,但覺腦後被“蟄”之處隱隱麻癢,卻是說不出的舒泰,更覺一陣陣困意湧上,眼皮沉重已極,勉強撐持了幾下,終於不支,閉目睡去。


    翌日一早,他被門外一陣爆竹之聲吵醒,翻身下了床,但覺得神完氣足,容光煥發。他推窗向樓下望去,隻見張標正在茶館外開門迎客,幾個夥計忙得不亦樂乎,卻是茶館正自進行開張儀式。他抬頭一看,見日頭高懸,已近巳時,心裏對易婉玉的手段歎服不已:“她隨隨便便這麽一紮,我便睡了一夜,倘若有心加害,我哪裏還有命在?二哥常說江湖凶險,誠不我欺也。”


    不覺又想起百裏藝當日的話來:“我想曆來紅顏多薄命,但歸根結底都是好色男人惹起的,若要保護好這樣的美人,便隻有令她自強,於是收她為螟蛉義女,將平生所學盡數傳給了她。”此女美豔如仙,看似弱不禁風,實則是朵帶刺玫瑰,智計手段均自深不可測,若真的對她起了妄念,不免自取其辱。


    當下匆匆梳洗罷,下得樓去,隻見廳內外張燈結彩,已有不少客人在喝茶聊天。他來到張標身邊,抱拳道:“張大哥,恭喜發財啦!”張標還禮道:“財不入懶門,秦兄弟,你可真能睡啊!廚房有吃的,你自個兒去吃吧,我要先招待這些街妨鄰居了!今兒中午我在‘快意樓’宴請這些賀禮的朋友,你千萬別忘了帶那位萬兄弟來喝酒喲!”秦川微微一笑,卻不去廚房,快步向對街客棧而去。


    他大踏步上樓,來到“天字第一號”門前,輕輕扣門,道:“玉妹,在嗎?”易婉玉開了門讓他進來。隻見她又換了身公子哥兒的打扮,笑吟吟的道:“見識到厲害了吧,這‘梅花針’塗上‘安神散’竟能讓你睡上五六個時辰,我若多加點分量,你這條小命便不保啦!”


    秦川笑道:“佩服,佩服。易女俠,小子昨晚領教過你的百花神拳,又嚐到你的‘安神散’,心下對你著實是五體投地。隻希望女俠以後手下留情,慈悲為懷,千萬別再折磨小的啦!”


    易婉玉甜甜一笑,秀眉微揚,道:“川哥哥,你真是沒心肝,我見你這兩日沒睡好覺,才施以本幫獨有的‘安神散’助你好生歇息,豈知你竟不領情,反倒怪起我來啦!”


    秦川微微一笑,走過去握住她手,眨眨眼道:“那我應該好好謝謝你啦!”易婉玉美目流波,歎道:“隻要你明白人家的心意,我便知足了。”說著從懷中緩緩掏出一個大信封來。


    秦川大吃一驚,往身上摸了摸,道:“這封信怎麽會在你身上?”易婉玉俏臉微側,凝視著秦川,輕歎道:“川哥哥,你的江湖經驗實在太淺,又無防人之心,昨日我順手牽羊便將此信取了來。你且想想,此信若是落入他人之手,義父所托你之事豈不危矣!”


    秦川想起百戲翁的話,神色大變,脊背上升起一股寒意,額頭冷汗涔涔而下,退了兩步,頹然坐在椅子上,半晌做聲不得。


    易婉玉將信封輕輕塞入他懷中,柔聲道:“川哥哥,這次隻是我給你開個玩笑,作不得數。以後你不可隨便讓人接近身子,即令一飲一啄,也須留神。總之江湖險惡,甚麽迷魂香,蒙汗藥,暗箭毒氣、機關陷阱之類,不可不防!”


    秦川點了點頭,舉袖擦了擦額頭上的冷汗,舒了口氣,道:“佩服!你比我還要小兩三歲,卻怎生這般精明厲害?”


    易婉玉突然一陣嬌羞,囁嚅道:“其實我……我也曾險些被一個采花賊給算計過,幸得義父及時出現。一之為甚,其可再乎?川哥哥,我相信不會再有人能輕易陷害到你。以後有你在我身邊,我再也不害怕壞人啦!”秦川一呆,見她的一雙俏眼瞧著自己,目光中充滿了信任之色,霎時間胸口一熱,信心陡增,激起了男子漢心底深處保護弱女的天性,胸膛一挺,昂然道:“玉妹,你隻管放心罷,我決不會讓你失望的!”


    易婉玉喜上眉梢,梨渦淺笑,輕聲道:“我永遠都不會對你失望!”


    秦川望著她嬌豔欲滴的笑靨,見她滿臉喜慰之色,不自禁的心中充滿了歡悅之情,忽然向她眨了眨眼睛,伸伸舌頭,扮個鬼臉。


    易婉玉臉上又是一紅,猶如白玉上抹了一層胭脂,倍增嬌豔,低下了頭,微嗔道:“你……看甚麽?”秦川笑道:“你真美!”易婉玉心頭忽如小鹿亂撞,顫聲道:“你,你……”慢慢把臉蛋側了過去。


    秦川見她欲語還休,露出小兒女的靦腆神態,越發顯得雲嬌雨怯,楚楚動人,不由得心中一蕩,心想:“她那日在風月樓試探我時何等大方,怎麽如今倒似變個人似的?”笑容忽斂,正色道:“玉妹請放心,我秦川雖不敢妄稱正人君子,但自問做人光明磊落,絕無輕薄之意。你若不喜歡,我以後決不……”


    易婉玉又喜又羞,連耳根子也紅了,顫聲道:“我喜歡!”抬起頭來,一對妙目凝視著他,幽幽的道:“川哥哥,我……我以前在青樓中曾學得誘惑男子之法,那是萬萬不能真的動情,便好似……前日對你……對你那般。可是你現下這般……看著我……我心裏當真好生歡喜!”


    秦川胸中一陣激蕩,歎道:“若是以後能日日這般看著你,此生夫複何求?”易婉玉轉眸一笑,迎著他的目光,眼波朦朧,輕輕的道:“我也是!”


    秦川被她這般嬌羞無邪的神態惹得心神俱醉,腦中不覺又浮起卓瑪的倩影來,想道:“玉妹和卓瑪都是好姑娘,天可憐見,讓我遇到她二人,真不知該怎生回報她們才好?”


    沉吟半晌,忽又想起:“沐長風若真像玉妹所猜的那麽壞,我又怎能與他同行?”便將心頭所思告訴易婉玉,道:“不如跟沐長風各走各道兒,諒他也不致為難我們!”


    易婉玉搖頭道:“川哥哥,現下一切都隻是推測,既無實據,沐長風也絕不會承認。而且他既已盯上咱們,必不會輕易放過。與其讓他派人暗中盯梢,不如假裝一無所知,跟著他同行便是。隻不過你定要假裝成攜美而逃的公子哥兒,我也……繼續假裝風塵女子。沐長風從楊敏處知道我是江南、京城、太原等地做過花魁的江湖人物‘玉美人’,卻不知我的真實身份還有我跟百戲幫的淵源,他料定我必是看上了你,才不惜效法‘紅拂夜奔’,所以一路上咱們於送信之事務必守口如瓶,千萬別讓他瞧出破綻!”


    秦川直聽得目瞪口呆,道:“那我們去少林寺之時怎生瞞得過他?”


    易婉玉沉吟道:“那也隻有走一步算一步了,再說到了中原之後,各大幫派高手雲集,形勢對我們較為有利。另外我們也可借此機會弄清楚沐長風究竟有何圖謀,這也是義父此次入川的本意。沐長風來此已逾兩月,若真的有甚麽陰謀詭計,不可能一點馬腳都不露。趙進大哥說過,那十二名本幫弟子之死,極有可能便是他們發現甚麽蛛絲馬跡,才會遭人毒手的。”


    秦川聽她條分縷析,心下豁然開朗。說道:“倘若你們分析無誤,前晚在風月樓他多半是發現了百裏伯伯藏身在假山之後,他以為百裏伯伯是為了追查那十二名幫中弟子之死而去找他的,所以才暗中實施偷襲。”


    易婉玉含睇淺笑,道:“川哥哥,看來你也快變成老江湖了,你的猜測,雖不中亦不遠矣。”秦川笑道:“有玉美人這樣老謀深算的師父,我又怎會一點進步沒有?”易婉玉微笑道:“那你還不快拜師父,今後我便收了你這徒兒啦。”秦川搖頭道:“不行,要拜也要一齊拜!”


    易婉玉呆了一呆,不由得嬌臉生暈,似羞似嗔的橫了他一眼,轉過頭去。


    秦川見她忽然不作聲了,笑道:“怎麽不說話了,不就是拜師麽。那我要拜啦!”


    易婉玉轉回身來,秀眉微蹙,說道:“川哥哥,先別玩鬧了,咱們走吧!”秦川道:“去哪裏?”易婉玉道:“咱們去風月樓找一下沐長風,問清楚明日的行程安排,順便看看他在做甚麽?”


    當下兩人到張記茶館用了茶飯,秦川牽了紅馬出來,易婉玉則騎了一匹栗色健馬。秦川見那健馬腿長軀壯,毛色光潤,顯非凡品。兩騎並肩出巷,向東疾馳。


    不一會兒便到得風月樓大門前,秦川眼尖,老遠便望見沐長風與楊敏二人也是雙駿如龍,從邊門馳出。秦川拍馬上前,道:“沐前輩,你們要出門啊?”沐長風見到二人,怔了一怔,微覺意外,隨即笑道:“是啊,我這幾日為此事著實頭痛已極。明日要走了,今日權且再最後努力一試吧!”向易婉玉笑了笑,道:“婉玉姑娘這身公子哥兒的打扮,不知會傾倒多少成都的女孩子!”


    易婉玉微笑道:“沐大爺見笑了。素聞沐大爺當年被稱為‘玉麵郎君’,風流倜儻,乃江湖第一美男子,即便如今年過不惑,豐采依然不減當年。既有沐大爺珠玉在側,本公子豈敢招搖?”沐長風仰天大笑,狂態畢現。


    楊敏向易婉玉道:“‘玉美人’芳駕光臨風月樓,不知有何見教?”她對易婉玉離開風月樓之事似乎耿耿於懷,神情顯得十分淡漠。


    易婉玉小嘴向秦川一努,笑道:“秦公子要來探望沐大爺,商議明日的行止。我是陪他來的,怎麽啦,楊媽媽不歡迎我啊!”楊敏淡淡一笑,道:“玉美人言重了,我隻怕風月樓這座小廟,委屈了你這尊大菩薩。兩位請進!”


    秦川心底深處始終難以盡信沐長風便是濫殺人命之徒,說道:“不忙進去,沐前輩,你適才說為了何事頭痛?長者有事,少者服其勞,晚輩或能略盡綿力!”


    沐長風微一沉吟,向楊敏掠了一眼,苦笑道:“既如此,便辛苦各位一同去吧,說句老實話我也不敢奢望她能回心轉意了!”長歎一聲,神情甚是慘淡。他搖了搖頭,一提馬韁,當先奮蹄而去。楊敏拍馬跟上。


    秦、易二人對望了一眼,均不知沐長風口中的“她”是何方神聖,但想以沐長風視天下如無物的孤傲性情,居然會為此人如此煩憂傷神,當真算得上是咄咄怪事了。


    一行人出了城門,徑往東行。沿著官道馳了十餘裏,轉入一條綠蔭匝地的小徑,更行裏許,道上行人漸少,桑樹卻漸多,道旁田裏皆是綠油油的麥苗。


    秦川八年未睹田園氣象,此刻遊目騁懷,胸襟為之一爽,笑道:“沐前輩,這鄉下的風景真美,讓晚輩忍不住想起了家鄉。”


    沐長風浩然長歎,吟道:“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麵,鬢如霜……”一邊不住搖頭,一邊取出腰間酒壺,仰頭狂飲了一口,卻不答理秦川。


    秦川見他臉上忽有淒涼寂寞之意,微覺詫異,卻見易婉玉縱馬趕上,輕輕咳嗽兩聲,向他使了個眼色。秦川不解何意,卻也不便出聲相詢。


    穿過一個村子,再行約莫二三裏,隻見前麵河水澄碧,桑田成蔭,依稀望到林間的一座精致的莊院。莊子周圍小河圍繞,河邊滿是楊柳,依稀可見莊院內數進亭台樓閣。秦川心想:“此處這般荒涼,居然有人居住,倒也奇了。”


    隻見莊門大開,吊橋早已放下,四人下了馬,楊敏上前扣了門環。


    秦川抬頭望去,見那門樓上橫書著“思蘭小築”四個隸字,未及細想,大門已開,一個身材瘦削的青衣漢子出來迎客,向楊敏恭恭敬敬的躬身一揖,又向沐長風道:“老爺,你今兒又來啦,小人還道你這便回中原了呢?”


    沐長風點了點頭,道:“阿超,小姐近日可好?”


    那漢子道:“小姐她,她……她,還是那樣子……”低著頭退在一旁。


    楊敏向那大漢道:“阿超,蘭姑娘可知道沐大爺來了?”那漢子阿超道:“想必已知道。隻怕……隻怕……”


    沐長風哈哈一笑,笑聲蒼涼,殊無歡愉之意,道:“隻怕她還不願見我吧!”向眾人道:“我們進去吧!”


    四人進了大門,轉過照壁,卻見好一座富麗堂屋的庭院,雕棟畫梁,花木山石,皆布置得疏落有致,端的一副富豪人家的氣象。


    沐長風大踏步而行,神色顯得十分緊張。


    楊敏緊緊跟著沐長風的步履,一言不發。


    秦、易二人走在最後,隻見不時有衣飾華貴的婢仆經過,見到沐、楊二人,便遠遠避在一旁,偶爾有躲避不及的,則停下腳步,磕頭行禮後側身而立,執禮甚恭。


    易婉玉忽然輕輕碰了碰秦川手肘,低聲道:“川哥哥,這‘思蘭小築’顯是為了紀念一位名字中帶有‘蘭’字的女子而建,適才聽他三人對答之中提及‘蘭兒’、‘蘭姑娘’,你可曾想到甚麽?”秦川搔頭道:“想必是沐前輩的親人,名字呼做‘蘭兒’。”易婉玉在他耳邊道:“適才你跟姓沐的說話,他竟恍若未聞,魂不守舍,足見今日之行對他至關緊要。”秦川點了點頭,也將嘴巴湊在她耳邊道:“原來你衝我使眼色的意思是讓我留意他的神情。”


    易婉玉點了點頭,挽著他手臂跟了上去。


    穿過甬道,剛行到後院門外,便聽得風中隱隱飄來一陣丁冬、丁冬的琴聲,琴韻冷冷,有如天籟。


    秦川聽那琴聲優雅,低聲道:“玉妹,這首曲子真好聽,你可知叫什麽名目?”易婉玉輕笑道:“這曲子名叫‘風入鬆’,係用七弦琴所奏,撫琴者定是位高人!”


    錚的一聲,琴聲嘎然而止,隻見一個垂髻綠衣少女快步迎出,向沐長風拜倒,說道:“老爺,小姐說了,不想見任何人!”沐長風默然不語,神色又黯淡下來。


    楊敏低聲道:“暄兒,你去告訴小姐,沐爺明日一早要返回中原了。‘兒走千裏母擔憂’,這父走千裏,做女兒的難道真的一點也不牽掛?”那少女低頭應了,起身欲回,卻被沐長風攔住,聽他向院內柔聲道:“蘭兒,爹爹這便走了,明年爹爹再來看你,你好生保重!”


    一陣冷風拂麵而來,吹動落葉飄飛起來,風中忽然飄來一句少女冷冰冰的聲音:“你以後永遠莫要再來了!”沐長風左頰肌肉微微抽動,衣襟當風,身子僵立不動。


    楊敏歎了口氣,向門內大聲道:“蘭兒,你爹爹這些年每年都會來看望你……你娘倆,你又何必一直如此絕情?十二年了,你便是再恨你爹爹,也該好好跟他說話啊?你們終究是親父女,你爹爹很疼你的,你知道麽?”沐長風喝道:“楊敏,別說了!”


    楊敏不理他,臉色漲紅,繼續道:“蘭兒,你娘都走了十二年了,你怎麽還是念念不忘啊?你看看你爹爹,他心裏隻有你和你娘,他心裏跟你一樣的苦你知道麽?他的頭發都白了你知道麽!”


    過了好一會,那後院中始終寂然無聲,更無回應。


    沐長風仰天長歎,頹然道:“咱們走吧!”


    秦川早在一旁瞧得忍無可忍,踏上一步,朝著那院門大聲道:“沐姑娘,你爹爹可是你至親之人,他千裏迢迢來看你,足見舐犢情深,你如此拒人於千裏之外,於心何忍?”


    他少年心性,實是想到說到,更無顧忌,眾人均是一驚。沐長風搖頭道:“秦老弟,你也別說了,咱們還是回去吧!此事都怪我不好,與蘭兒無幹!”


    秦川道:“天下間做父母的縱有千般不是,做子女的也不應如此忤逆不孝!況且‘父不言子之德,子不言父之過。’沐姑娘,你若還有半點孝心,便應該好生跟你爹爹說說話,須知今日一別後,定又睽違經年,你若再想承歡膝下,共敘天倫,那可……那可困難得緊!”他想起自己離別父母家人已久,感念之情,溢於言表,卻非虛假。


    沐長風微慍道:“我讓你別說啦!”衣袖一拂,掉頭便走。楊敏拉他手臂,道:“還是先去蘭姐墓前吧?”沐長風緩緩點了點頭,自另一角門轉到後院一座漢白玉砌成的墳墓前,手指輕輕撫著碑上所刻碑文,佇立不語。


    秦川舉目向那墳塋望去,隻見墓碑上銘刻著:“愛妻沐柳氏秋蘭之墓”,落款:“夫沐長風泣立”。更見沐長風抬頭向天,滿臉傷逝之情,舉著酒壺怔怔發呆,秦川心中惻然,想道:“原來他每年來此祭拜已逝世十幾年的妻子,可憐他中年喪偶,唯一的女兒又這般待他,以致借酒澆愁,放浪形骸,想來他‘千古狂客’的綽號便是由此而來!”


    易婉玉輕輕推了推他手臂,歎道:“此人用情之深,實屬罕見。今後若能有人這般待我,我便是死了也含笑九泉了!”秦川側過臉來,隻見她明眸流轉,神情悲苦,便拉著她小手,微笑道:“你年紀輕輕的,怎麽也這般多愁善感起來了。”易婉玉斜了他一眼,道:“再年輕的人都會有老去的那一天,川哥哥,若是我比你先死,你會不會也這般待我?”


    秦川搖了搖頭,道:“不會的,我比你大幾歲,要死也是我先死!”忽見易婉玉伸出溫軟嫩滑的手掌按住了自己嘴巴,呸了一聲:“沒來由的說這些做甚麽,你怎麽會死!咱們別在這裏了,陰森森的,怪嚇人的,還是到外麵等吧!”


    隻聽沐長風說道:“二位不用到外麵等了,咱們這便去吧!”向楊敏投以感激的目光,道:“這些年我江湖飄泊,幸虧你在成都替我照顧這裏,照顧蘭兒,謝謝你啦!”說著長身一揖。


    楊敏神色黯然,眼波中流露出幽怨之意,幽幽的道:“你對我也這般客氣,何曾把我當作自己人?”


    四人穿過庭院,剛出大門,忽聽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響起,那婢女暄兒飛也似的跑了出來,喘著氣道:“老爺,小姐……小姐想見你!”


    本來一臉落寞之色的沐長風不由得身子一震,又驚又喜,叫道:“暄兒,此話當真?”暄兒拚命點頭,轉臉向秦川瞧了一眼,才向沐長風道:“小姐真的要見你!”沐長風大喜過望,一個箭步躥進院去,當真是疾逾奔馬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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