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總有些無辜之人。」公主目夷看著那些不住往長劍身前撞過來的年輕身軀,麵上沒有半分茫然,「……但是這世上總不缺枉死的人。」


    第一百六十六章


    在她們對視的那一刻,這個世間仿佛就隻剩下她們兩人了。其實也是,因為目中無人,視若無睹的本性,在她們人生的爛故事裏,她們從來都是彼此故事裏的唯一主角。


    公主目夷本不是什麽有始有終的人,隻是這一回,她選擇了,順遂心意,直至結束。


    田昌意領公主目夷過去的中軍大帳似是才安置好的。這僅僅是用氈布隔開的一個小小空間,使外麵的人看不見裏麵的狀況。這裏是一排營帳裏麵的第一個,也是最不起眼的那一個。田昌意應該沒有要求軍中的軍紀,但這也是宋人的特色。


    不管是多麽精銳的軍隊,一旦紮起營帳來,除了營帳之中,別處都是像城邑市集那般熱鬧,軍士們在外麵走來走去,吵吵嚷嚷的。薑奢安坐下來時,可以聽到大聲的呼喊,相邀著一起玩六博的話語,斧子劈砍木柴的聲音,有人筷子敲著盆缶高歌。換做往常戰爭勝利之後的場景,薑奢可能不會覺得很奇怪,可是就在方才,可是死了那麽多人,死了那麽多同胞,她便是想不通,為何還能有這樣旁騖無人的心情去高歌,去享受呢?


    「我要給你一道上好的黿魚湯,還要些別的?這些日子你跟著我們的好公主應該難能吃上什麽好東西。」田昌意的聲音很大,顯然因為薑奢自然跟進營帳裏來感到有趣。她自己倒是就坐在公主目夷身旁,給對麵的人敬酒。


    薑奢可不敢拒絕:「再給我一盞茶就好。」


    公主目夷謝絕了田昌意的敬酒。


    田昌意便把注意力轉到了薑奢身上:「櫻桃蜜糖水要不要?這兒有。小時候你不是挺喜歡從楚國堂邑送過來的櫻桃的嗎?還記得嗎?」


    薑奢心裏開始犯起了嘀咕,她忍不住問:「安平君你是怎麽知道這回事的?我喜歡吃櫻桃,這應該是我家老人才知曉的事情。」


    田昌意揮了揮手,本來無一侍從的營帳中即是進來了一人,也沒見她如何言語,那人雙手抱拳就是退了下去。


    「我全都知道,薑奢,我能一直知道你十歲,當時我將近七歲。十歲和七歲還是有些差別的,人在這個年齡階段已經是能發覺一些差距,我甚至權衡都沒怎麽做就把你放棄了。在公主殿下來神明台之後,我就沒有再把目光放在你身上。到了臨淄後,我們或許在某個地方有過一麵之緣,如今你已經和公主殿下成為了很好的朋友,我想我應該將要她和你做朋友的緣由好好說上一說。至今我們還沒怎麽談過話,明日我們可能就不是一路人,剛才我坐在這兒,正在想怎麽在公主殿下麵前提起你不被她責備,恰好有這麽個由頭就順口說出來了,公主殿下你應該不會責備我吧?」


    「你會怕我責備嗎?」公主目夷仿佛早就知道田昌意會這麽說,她用有些好笑的眼神看著田昌意。


    田昌意也笑:「非常怕。我想要知道你的一切,也想要你知道我的一切。但是神明的權能總是一方愈強就會壓倒另一方。從某個時候開始,我已經不再能洞察你的想法了。我認為避免被秋後算帳的最好辦法就是搶在前麵把一切都和盤托出。我想起來,自我從宋至齊,又從齊至宋,再從宋至齊的這六年間,你一直在觀察我,你似乎在期待我露出什麽馬腳,而我對此就是非常抗拒,所以一直在裝瘋賣傻。但是最終我選擇了遵從你的命令,當你讓我回到神明台,你讓我想起來那些,我就想起來那些。我對自己說,瀆神之罪,沒人可以例外,哪怕要廢棄神明台,放棄自己的職責,我也要下山去,找到你,讓你為自己的行為負責才行。注意,這會兒我雖然是在笑,但我是認真說的。你不是挺聽我的話嗎?我喜歡聽話的人,不管他們站在多麽高的位置,哪怕你和他們相比年齡實在太小,身體也過於孱弱。你那喜歡我的眼神到後來已完全為我所習慣,與此相對的,我不再喜歡除了你之外的人……不知道為什麽,你好像挺討厭我對別人關係稍好一些,就像這樣對薑奢,是嗎,陳目夷?」


    「是的,田昌意。以前我就在心裏想,哪怕是同一性別,你也隻能喜歡上我。現在我也要這麽說,你能喜歡上的人,隻有我。即使現在你的所思所想已經全部被我看在眼中,我對你的了解比起往昔多了數不勝數,這樣的話隻要能夠說出來,我就會說出來,哪怕你嘴上不承認,我也會承認這一點。」


    「這是怎麽回事?」田昌意像是從未見過公主目夷如此坦然的樣子,其實她確實也沒見過。她笑起來,雖然不知,但她也足夠高興。


    「我說出來你不會生氣?」公主目夷卻是這麽說。


    「說吧。」


    「我認為你和其餘十五六歲的凡人沒什麽區別,也是可以因為別人一句話就可以上刀山下火海,說到底,你可以犧牲自己,成全天道,但是你絕不用陪我從七歲到現今的十五歲,天道是隻知道什麽該做什麽不該做的,它可不懂什麽叫喜歡。隻有我會喜歡你,就是你想要我會喜歡你!怎麽樣?我把這話說出口,你有沒有惱羞成怒的感覺?!」


    「我會不會惱羞成怒,現下的你不該是最知道的麽?你隻是想要我說出來罷了。」田昌意給自己斟了一杯酒,她飲了一口,然後才說,「我就這麽說吧,像是天道擁有的那般力量,不該被任何一個單獨的人握在手中,當然,也不可以是神。我從他們製作猰貐的行為中得到了靈感,我讓死去的神明轉世,用的是人的神智,然後讓天道死而復生,就像這具身體是我的容器一般,你的這具身體也不過是你的容器。在你在函穀關那間所謂的書肆坐著看書的時候,你猜我在想什麽?我想即使你不再相信神明,即使對世間萬物都失去了信心,對一切能稱為道理的道理失去了信心,甚至確信一切的存在都是罪惡本身,都是混亂無序,都該是荒唐可笑的,即使認為不管怎麽做,都沒法在不剝奪人的神智的情況下讓人安於現狀,幸福團結。我也要你沿著這條錯誤的道路繼續走到黑,就像這杯酒,一旦你喝了一口,就要將其飲盡。這如同是我對你的喜歡,直到你不再喜歡我為止,我都會喜歡你。我曾經多次捫心自問,這世上有沒有一種不顧一切的衝動能夠壓過最開始天道給予我的命令,不為天帝,寧為虛無。讓我能夠無視天道選擇去死,我想大概是沒有,所以我就再造了一個天道。就是不想活,就是想死,盡管我不相信我能夠做到這一點,但是我仍然這麽做了,事實上我也幾乎是成功了。我為什麽有這麽強烈的一顆求死之心呢?想死的心情自己有時也不是那麽肯定。我已經得到了所有能夠得到的東西,為什麽還想要這樣去捨棄這一切呢?但我不會多想,因為這是沒有邏輯可言的,本來就是毫無道理的,就是刻在我們骨子裏的東西,人想要長生不死,而我們,則樂得凋零。從我這番話中,你能明白些我的感受麽?陳目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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