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大家閨秀的出身給了她一絲喘息的契機,琴棋書畫樣樣不差,媽媽同意讓她隻做個清倌兒,等來日有貴客再替她梳攏。


    張蘊和當時已北嫁京師,與她來往不甚密切,後來張母亡故,回鄉奔喪,才終於聽聞這消息,遣人四處打探後,將目標鎖定到當日那位定州富商身上,派人輾轉尋到定州,救下了飽受折磨的她。


    奈何樂籍在身,張蘊和幫不了這個忙,隻能花大價錢讓將她當作閑人養著,一直到丁述火速做上戶部侍郎的位置時,這個問題才終於得到了解決。


    清倌兒慣來隻接貴客,當日定州城中也無多少人見過丁層雲,後來時日長了,更少有人確切地知道丁層雲的舊事,隻道她和秦樓楚館的人有來往,定然如何如何,風評自然不好,卻無人知曉,這背後的許多故事。


    門外的聲音絮絮說著:「當年到定州,你不肯見我,隻讓我不要再打擾你。我這些年也當真做到了,我說過,你若不進京,我隻當你再不願意見我,我自然消失得徹徹底底。但你若踏進京師一步,起碼,我會認為,你如今已不避忌我了。」


    那鐲子便是他當日留在定州的,那是當年在丁家時,尚是窮困書生的他傾盡積蓄所買,當晚上藥時她嫌那鐲子老硌著傷口,取下放在他房間裏了,沒想到數年過去,他竟然還帶在身邊。


    他托人將那隻鐲子帶給他,說他會在京師每一處城鎮為她開一個鋪子,不開金銀玉器店鋪,隻開一家訟師鋪子。因為與她相識時,他手頭拮據,時常接替人寫狀紙的活來維持生計,那隻鐲子便是用這樣得來的銀錢所買。


    若她早晚有難,隻要踏入京師,他隨時為她赴湯蹈火。


    丁層雲當日其實也不敢確定到底是不是那處鋪子,但進門後,那鋪子的牆壁上懸著一幅圖,其上雲彩層疊,霞光滿天。


    「阿縈,縱然你永遠不肯見我,」那聲音頓了一下,又接道,「但隻要我還活著一日,這鋪子便會繼續開一日。」


    丁層雲全程未出聲,隻是眼淚已如斷線之珠,將手帕浸濕得再吸不了一滴新淚,隻能扶著門框,強自忍著呼吸,不肯將自個兒的情緒暴露給他一分。


    如今的她,還有什麽臉去見他呢?


    殷殷看不上她的那些理由,她能辯駁哪一條呢?


    貪財,若當年有銀錢填飽肚子,她恐怕不會與那富商同行,更不會遭受後來這一切。若有銀子可以為自個兒贖身,她也不必在那種地方受了那麽多年的苦難,以至於後來都覺得自個兒恬不知恥。


    靠男人,自然更沒辦法辯駁。受的鞭打多了,更多見不得人的法子見多了,不拉攏恩客,又怎能在那樣的地方活下來,等到張蘊和的解救。


    離經叛道則更不必說,當日她不解為何一向和善寵愛她的父親,能如此決然地賜她毒酒,沒有任何轉圜餘地。所謂門楣、家風和外人的風言風語,真的有那麽重要嗎?養了十五年的女兒,竟然抵不過這些虛得不能再虛的東西?更何況,他們其實什麽出格之事都不曾做過,根本沒有釀成什麽所謂的大禍。


    後來又受了更多非人的磨難,從前心高氣傲的大家閨秀淪落為風塵中人,愈發覺得這世道的可笑。


    恢復自由身之後,她托張蘊和幫忙,想方設法回去打聽,才知母親當年被父親苛責,鬱鬱寡歡,不過兩年便已離世,心中殘存的唯一一絲所謂「禮教」,在她心中徹底崩塌,殷殷總罵她時常口出狂言,又怎知她經歷過什麽,才能說出這些大逆不道的話來?


    把日子過好已是不易,還要計較那麽多禮教、名聲來做什麽?


    母親離世,她唯一不能坦然麵對的人,便成了當年那個少年。


    經歷過這些不堪入目的事的她,又要如何麵對一路高中、仕途亨通、沒有任何汙點的他?


    她的心已千瘡百孔,獨獨那人仍還幹幹淨淨地放在心上,這是此生,唯一善待過她的真心的人。


    「阿縈。」那聲音裏竟似起了絲啜泣,極用力地壓抑著,才將情緒壓抑下去,接道,「即便你永遠不肯見我,但若有需要幫忙之處,還請你務必不要客氣,就當我償還當年之罪。」


    丁層雲貼著門板滑落,蹲在地上,無力地捂著口鼻,強逼自己壓抑著所有聲音。


    「你別怪你侄女兒,是我拿當日相助之恩逼她。」那聲音停頓了很長一段時間,久到丁層雲都懷疑他是否已經離開,才極輕地嘆了一聲,「阿縈,我走了。你往後……要過得快樂些。」


    腳步聲走遠,丁層雲扶著門框站起身,忽地喚了一聲:「六叔。」


    皂靴頓在轉角處,驚喜道:「阿縈?」


    他回到門口,兩人隔著一道屏障,以相同的姿勢扶著門框。


    丁層雲用濕透的手帕強行再擦了一遍眼淚,聲音裏帶著濃重的鼻音:「六叔,忘了吧。當年的事,我從來沒有怨過你,隻是怨我父親。都這麽多年了……往後咱們再不必有任何交集,請六叔把京師的所有鋪子都閉了吧。一生苦短,還請您往前看。」


    「阿縈。」丁述苦笑了下,「你還肯同我說上一句話,我已滿足了。我先走了,以後也不會再來打擾你,隻願你往後能活得快活些。那些鋪子……昧良心地說,我也希望,再用不上第二回 。但若要遵從內心,我還是希望,上天能讓我們再有一回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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