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邊隻有他二人,一個含笑不語,一個蹙眉不解。秋陽斜照,投了兩人淺淺的影子在地上,一高一低的,像是一對兒璧人。秦嬤嬤忍不住偷偷抿笑了一回,悄聲對胖嬸兒說了句什麽。


    胖嬸一聽,越發得意忘形,欺身過去,也對裴屹舟施禮道:「大人主持今日比試,勞煩著您了。不知今晚上,您想吃什麽菜?」


    裴屹舟看也不看他,隻把目光一偏,在曉珠身上轉了一圈,笑道:「不勞煩你,我想吃曉珠做的。」又抬高了聲音,對在場的人宣布,「這場比試,曉珠贏了。」


    胖嬸兒臉色大變:「大人,這……這明擺擺的,兩小位小主子選中的三道菜裏,有兩道都是我做的,這二比一……」


    裴屹舟道:「是,他們選了你,可我選了曉珠,因為這裏,我說了算。」他就那樣閑閑地站著,說得也是輕描淡寫的,但卻無人敢質疑。


    曉珠驀的抬頭,從她的角度看,縣令大人逆著光,長身玉立的,麵色看不真切,唯見了他胸口的一片竹紋,和方才下擺上的是一樣的。


    她腦中「嗡」的一下,好像孤身立在冬陽融融的的大雪裏,又有雪的冷,又有陽光的暖,一時茫茫然,不知縣令大人是什麽意思。


    胖嬸兒好像有點兒氣急敗壞:「這……可是……大人也……」


    裴屹舟方才一語驚心,是要壓一壓這討人嫌的婦人的得意勁兒,現在開始講道理了:


    「比味道你是贏了,可他們都是小孩子,最是貪嘴,我們大人——尤其是做菜的大人,考慮的卻不能隻是味道。紅糖糍粑、紅油冒菜、嘉州豆花,這三道菜,單看都是極好的,可放在一起,未免味道太重了些,尤其是後兩道。」


    他走過去,指著冒菜和豆花說:


    「這兩道菜,放了很多油、很多鹽、很多辣椒,他們兩個明明已經辣得嘴唇都紅了,可抵不住香氣誘惑,還要一個勁兒地吃。」


    「以前你做菜,我就囑咐過,要口味輕些,你當時應了,現在又半分也記不得了,一味下猛料,縱容小孩子的貪圖口腹之慾。」


    「短時間內,他們可能會肚子疼,久而久之,味覺淡漠不說,更會養成縱慾之習性,貽害終生。」


    裴靈萱眼睛骨碌碌一轉,立馬接嘴:「哎呀,我現在肚子倒是不痛,可嘴巴好辣呀,滾燙燙的。」秦嬤嬤趕緊取了涼白開,要咕咚咕咚給她灌,同時不滿地瞥了眼胖嬸兒。


    胖嬸兒受了裴屹舟指責,又被秦嬤嬤嫌棄,當下便慌了。川菜本就講究重油重鹽,她為了贏得比賽,還加重了調料。真要是照縣令說的,惹了裴二小姐和周小公子肚子疼,她可擔待不起。


    她拉了張吳氏,一起跪下:「大人,這……我是鄉裏來的,我們那兒飲食味道是重了些,下次一定注意,您可千萬別見怪。」


    張吳氏比她還慌,像是做了什麽天大的錯事一般,簌簌發抖、冷汗涔涔。


    曉珠看著張吳氏這模樣直皺眉,隻怕她胃脘之疾又發作起來,便要去屋子裏拿上次大夫開的藥丸來給她。


    ——那藥丸大夫開了十粒,張吳氏卻說怕她婆婆生氣起來,給全扔了,便留了五粒在曉珠這裏。


    裴屹舟冷笑:「哪裏還有下次?你這人豈止是求勝心切,還亂嚼舌根兒、行止不端,我家裏自然是留不得你的。」


    走了幾步遠的曉珠聽到這話,心中又是一震:亂嚼舌根?大人是說昨天胖嬸兒在東市罵她的事兒嗎?


    想到這裏,登時,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的。幸好她走得遠了,眾人看不到。


    張吳氏越發抖得厲害,爛泥一般,伏在地上起不來了。


    胖嬸兒見裴屹舟臉色冷峻,知道前日在街上羞辱曉珠的事兒叫他知道了,立馬換了說辭:「是是是,大人說得對,是我不該,曉珠姑娘贏得合情合理。我們娘倆兒馬上便走的,馬上便走……」


    說罷,匆匆拽著張吳氏的手腕兒,要往院門口走。這胖婦人毛毛躁躁、火急火燎的,情急之下帶翻了張吳氏的一截袖口,露出她半截枯瘦的手臂來。


    裴屹舟目光如炬,臉色一變。


    那廂,曉珠要走出院子了,隻聽平白裏的,有女子失聲驚叫起來,接著是碗碟摔地的劈裏啪啦聲。


    曉珠轉身去看,裴屹舟正抓著張吳氏的右手手腕,聲色俱厲:


    「你這個疤痕是哪裏來的?快說!」


    第39章 心有靈犀 ·


    裴屹舟雖隻著了常服, 此刻卻帶了審犯人的威儀與聲色,隻把張吳氏嚇得麵如土色、兩股戰戰,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胖嬸兒連忙欺身上去, 幫她說了:「我家兒媳婦兒小時候命苦,是好些年前逃難來的蜀地,以前的事兒也都記不起了,所以這個疤到底如何來的,她也不知道。」


    曉珠耳朵尖, 分明聽見秦嬤嬤在聽見「好些年前逃難」幾個字時, 倒吸一口氣。


    她心下已然明白了幾分,上回冬青說的, 縣令大人千裏迢迢從京城侯府來這偏狹之地, 便是為了尋找一位故人。


    而秦嬤嬤也曾說過,位姑娘幼時淘氣, 爬花椒樹時從樹上摔了下去,把手腕掛上了,留下了疤。


    果然, 縣令大人又一連問了幾個問題:「多久以前?從哪兒逃來的?果真一點兒也不記得了麽?」


    半是審問,半是關切, 冷冽中夾帶著熱望, 雀躍中添了疑惑, 好似要降下一場暴雨來,隻不知是久旱後的甘霖, 還是積澇的洪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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