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高膽大,陳獨秀當時能對沈尹默的字作如此大膽的評論,是因為他對書法已有相當的研究和實踐。據當時同在杭州的馬一浮先生說:「那時仲甫先生在杭州陸軍小學教史地,差不多每天都和沈尹默、劉三幾個人到他那裏去談天。他們在一起,時常做詩,互相觀摩,約莫有一二年。不過仲甫先生不論做詩呤月也好,酒醉飯飽也好,有事無事,仲甫先生他一個人,總要每天寫幾張《說文》上的篆字,始終如一,比我們哪一個人都有恆心些。」[89]這一二年,他每天都要寫幾張篆字,怪不得我們今天發現的大批陳獨秀晚年給楊鵬升、臺靜農的書信,不是豪放的狂草,就是漂亮的篆體。[90]把書信當作書法作品來寫,已經成了他的習慣。


    陳獨秀墨跡,右上為給陳鍾凡寫的小篆,右下為給江津諸友詩


    自然,說陳獨秀「比我們哪一個人都有恆心些」,倒不見得,因為,如上所述,沈尹默受了陳獨秀的「刺激」,也「每天清早起來……」而且「一直不斷地寫到1930年」。而陳獨秀在辛亥革命爆發以後,就全身心投入政治運動,一直到1932年被國民黨政府投入監獄,無暇再練字了。所以他對獄友濮清泉說:「許多年來,我沒有寫字了。」因此,謙虛地認為自己的字「差得很,差得遠」。濮清泉理解他的「意思是天分有一點,功夫是不夠的」。實際上,書法這門藝術的確是要勤學苦練,不能間斷的。所以,他被捕後,就利用一切機會練字,如國民黨軍政部長何應欽等求字、監獄看守求字、探監的親友劉海粟等求字,以及作詩寫詞等,他都認真對待,作為練字的機會來利用。以至於晚年給親友寫信,也是如此。


    陳獨秀不僅對書法有如此勤奮的練習,而且有深入的研究和獨到的見解。其外甥葛康素,是陳獨秀青年時期留學日本和安慶藏書樓時期的戰友,又是清朝傑出書法、篆刻家鄧石如的外孫,對書法有相當造詣,他對陳獨秀的書法水平和見解卻有很高的評價。1939年秋,陳獨秀在四川江津養病時,葛康素曾與陳獨秀有一段時間的接觸,尊稱陳為先生。陳當時「偶為人書字,然多不經意之作」;而葛「終日習書,殆廢寢食」,因而專門向陳討教書法。陳獨秀寫了「論字三則」給他:一是作隸宜勤學古,始能免俗;二是疏處可容走馬,密處不使通風,作書作畫,俱宜疏密相間;三是初學書者,須使粗筆有骨而不臃腫,細筆有肉而不輕佻,然後筆筆有字而小成矣。筆畫拖長宜嚴戒,猶之長槍大戟,非大力者不能使用也。[91]


    葛康素評論說:先生不經意之作雖有可置議之處,然此論書三則,於學書之道頗有深見,非特初學才宜適之也。先生為人書多作草字,信筆揮灑,有精神貫注氣勢磅礴者;有任手勾勒拖遝筆畫者;一循情之所之。先生不求工不求名之誌可謂盡矣。


    葛康素還就當時他見到的陳獨秀的幾幅字,做了以下的評價:


    餘所見狂草一幅,書餘先外祖鄧繩侯公贈曼殊和尚詩:寥落枯禪一紙書,欹斜淡墨渺愁予;酒家三日秦淮景,何處滄波問曼殊。


    用筆遒勁,墨氣盎然,直追古人。又為餘寫屈原《哀郢》手卷,一筆書成,行路極佳。誠可謂「一點成一字之規,一字乃終篇之準也」。又贈餘兄小幅,自書贈友人詩:


    何處鄉關感亂離,蜀江如幾好棲遲。


    相逢鬚髮垂垂老,且喜疏狂性未移。


    均有獨到風格,卓犖肆姿,堪稱此老心書也。(此詩同時也贈方孝遠——筆者)


    陳獨秀書贈友人詩


    書譜曰:「觀夫懸針垂露之異,奔雷墜石之奇,鴻飛獸駭之姿,鸞舞蛇驚之態,絕岸頹峰之勢,臨危據槁之形;或重若崩雲,或輕如蟬翼,導之則泉注,頓之則山安,纖纖乎似初日之出天涯,落落乎猶眾星之列河漢;信可謂智巧兼優,心手雙暢,翰不虛動,下必有由。」


    先生之草書其氣勢具於此矣,或功力有不到者焉,故稍有「鼓努為力」之嫌耳。


    先生書法以小篆第一,古隸稍次,然求書者難得其篆隸也。就餘所見,以為餘舅父鄧仲純先生書篆聯最佳。聯文曰:


    我書意造本無法,此老胸中常有詩。和姿態圓潤,自然之間而不失規矩。先生字有如此純靜者蓋渺矣。


    三十年前先生在西湖曾寄餘舅氏詩,頗有倜儻風流之格。詩曰:


    垂柳飛花村路香,酒旗風暖少年狂。


    橋頭日係青驄馬,惆悵當年蕭九娘。


    先生為古隸書此詩,渾厚樸質,如漢之瓦當,屈鐵成字,乃先生氣魂高逸,始有此神工,非特手技可致也。


    可惜,陳獨秀晚年時,此書,鄧仲純已失,應臺靜農之求,陳重寫時,已不再是古隸而成狂草了。


    陳獨秀書西湖十景詩之一


    關於這時期陳獨秀研究文字學的情況,資料不多。據後來何之瑜調查的情況透露,當時甲骨文研究專家劉鐵雲編寫了一部《鐵雲藏龜》(全是甲骨文龜背片影印)的書送給了謝無量。謝不懂文字學,從北京帶到杭州,放在馬一浮家裏,一放就是兩年,沒有人看它。但是,馬說:「一天仲甫先生看見,非常重視,便拿去了。」[92]從此,無論經過多少烽火歲月,陳獨秀一直視這部書為珍寶,隨身帶著,直至逝世後成為他的遺物之一。謝無量、馬一浮等都是很有學問的大家,但因對文字學沒有研究而對這本書不感興趣,唯有陳獨秀把它視為珍寶,可見,陳對文字學的愛好和研究的功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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