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度臨青道,凝眸血染空!


    這後十字是結句(這裏應該"頌聖"),--真是令人不勝駭異了! 再有:


    錦瑟離宮曲,膻笳出塞聲。   --《驚秋詩二十韻》 同聲相與應,殊類故難參。   --《蕭然萬簌含虛清》 莫厭飛觴樂,於今不是唐。   --《美花多映竹》 亭沼非秦苑,山河詎漢家!   --《閑興四首·其四》 這簡直奇怪到極點了!這些句子,分明是諷怨當時滿洲貴族的統治的。在幹隆時候,這樣的話,不要說屢屢出現於一本詩集子裏,隻要有一例被摘,就足以殺身滅族了!(註:可參看第十七節。)--即使曾興文字大獄的那些例子也都隻是些隱語暗喻,還沒有見過這樣顯露激烈的! 他的詩裏還有很多值得研究的地方,此處不能細論。隻舉較明白的,如《讀史有感》寫道: 拍手高歌嘆古今,閑披青史最驚心!


    阿房宮盡綺羅色,銅雀台空弦管音;


    韓信興劉無剩骨,郭開亡趙有餘金。


    誰似尼山功烈永,殘篇斷簡尚堪尋。


    這就隱涵了對當時政治的譏評。他的氣骨很硬,壯心不死,也時時流露出來;一方麵表示"首陽欣所躋"(不食周粟),一方麵又常思"驚兔""射鼷""獵虎豹""樵虯龍",極有一種桀驁不馴之氣透出紙上,都不是泛泛常語可比。結合上麵所舉的那些令人駭異的句例而看,張宜泉的思想大有可以探討之處。(註:從張宜泉詩集看,其曾祖柩尚遺棄於張家灣荒廟中,曾往尋訪不獲;其死因不明,年久遺於張家灣以致失迷。情事亦覺可疑。似其先世曾有難言之故。宜泉思想,或亦與此事有關。) 所以,這位朋友也是一個具有叛逆性格、反抗思想的人物。這方麵,成為他和雪芹之間的友情基礎,因而也就幫助我們更深刻地了解雪芹的性格思想。 張宜泉的詩集裏有很多篇詩是涉及曹雪芹的。也有明白標示姓字於題中的。也有隻以"友"來暗指的(註:《春柳堂詩稿》諸詩排列法多有以類相從之例。如《和曹雪芹西郊信步憩廢寺原韻》《為過友人家陪飲諸宗室阻雪城西……》《題芹溪居士》《傷芹溪居士》四題相連,其中陪飲宗室即指陪敦氏弟兄,為指雪芹家無疑(不能設想張宜泉窮館師又認識其他友人亦恰與宗室交往)。是即以"友"代名之例。又如《春夜止友人宿即席分賦》《晴溪訪友》《懷曹芹溪》三題亦相連,而前二題內容全與雪芹特點恰合,故亦可推知其所稱友人實即雪芹。)。張宜泉和曹雪芹的過從相當頻繁密切。有時候雪芹去訪宜泉,主要就留他止宿,兩人"破灶添新火,春燈剪細花"分硯裁詩,檢魚對酒,直到月斜,還不肯睡。有時候宜泉去訪雪芹,攜琴載酒,徑隔溪幽,而"不便張皇過,輕移訪戴舟",他們的來往,似乎還避人耳目,不欲世知。有時候宜泉竟找到僧寺裏去訪雪芹。有時候想念特甚,掃徑張筵,以待雪芹,而又"封書畀雁遲",似又因故猶豫不發,因此嘆息"何當常聚會,促膝話新詩"。有時候敦氏弟兄到郊外來看雪芹,雪芹也特地邀宜泉來作陪共飲。宜泉歌頌雪芹的不為統治者服務、高情隻為山中白雲留住。及雪芹亡後,宜泉重訪故居,懷人不見,痛淚成行,嘆息雪芹的詩、畫、琴、劍諸般才藝,都成絕響,而破匣裏的遺劍,猶有鋩鋩的影氣--   象徵著雪芹的叛逆精神的永遠不死。試看: -- 謝草池邊曉露香,懷人不見淚成行。


    北風圖冷魂難返,白雪歌殘夢正長。


    琴裹壞囊聲漠漠,劍橫破匣影鋩鋩!


    多情再問藏修地,--翠疊空山晚照涼。


    (註:原詩見《春柳堂詩稿》葉四十七,題曰《傷芹溪居士》。) 雪芹的朋友,就是這樣地愛重他。


    二十五 一別經年


    曹雪芹自到西郊之後,雖是不常進城,但和好友敦敏、敦誠也並未失去聯繫。可是幹隆二十五年(庚辰·1760)的初秋,一個陰雨連綿的夜裏,敦敏閉門悶坐,自斟自飲,感懷往事,便想起曹雪芹,不相見者卻已一年多了。敦敏十分繫念,因此在題詩時已經說: 短檠(情)獨對酒頻傾,積悶連宵百感生。 近砌吟蛩侵夜語,隔鄰崩雨墮垣聲。


    故交一別經年闊,往事重提如夢驚!


    憶昨西風秋力健,看人鵬翮快雲程。


    重陽以後不久,他偶然到友人明琳(註:關於明琳其人,可參看周汝昌《紅樓夢新證》。)的養石軒中去,忽然聽到隔著一道院子有人高聲大談,那聲音直傳到這邊來;敦敏入耳就聽出這是雪芹的語音聲口,除了他,別人是再沒有這種意氣風度的。他於是趕緊跑到那邊另院去,果然不出所料,雪芹竟然來了!相見之下,彼此都又驚又喜,十分意外。他們便在明琳那裏擺酒快敘,同話舊事。敦敏感而成詩一篇:     可知野鶴在雞群!--隔院驚呼意倍殷。 雅識我慚褚太傅,高談君是孟參軍(註:按此係用《晉書·孟嘉傳》褚裒暗識孟嘉故事。)。 秦淮舊夢人猶在,燕(yān)市悲歌酒易醺。 忽漫相逢頻把袂,年來聚散感浮雲!


    隻要看一下敦敏的情詞之切,驚喜之深,就可知這一年多的離別,乃是他們這些年來的一次少有的離別,也是一次非比尋常的離別。 但是曹雪芹這一年多的時間,是往何處去了呢?他忽然離開北京西郊(如在這裏,是絕不致於如此之久和敦氏弟兄不見一麵的,他們此後的蹤跡說明了這一點)(註:另一方麵,當然可以是敦敏不在北京;但敦敏從幹隆二十三年戊寅夏就從錦州回到北京來了,此後他未再出門,詩集中歷歷可考。所以隻有雪芹離開一個可能。),又是由於什麽事故呢? 尤其引人思索的是,如此一番稀有闊別之後,意外重逢、又驚又喜之下,趕緊把袂快談,那話題卻不是別的,就是"呼酒話舊事",並因此"感成長句",而詩句也說明所話的內容就是和"燕市悲歌"為對的"秦淮舊夢"。這就十分清楚地透露出,曹雪芹的此次離別,是和他祖上在南京做織造時的往事有所關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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