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方麵,他絕不會發生興趣;另一方麵,又必須去走這種封建製度給他安排的路途。這裏便又發生了他和封建主義之間的矛盾衝突。我們讀一讀《紅樓夢》,裏麵所反映的賈寶玉不愛讀"四書"、深厭八股文章的情形,就可以恍然如見了。 曹雪芹的"科名"之有無與高下,也是無從查考的事了,但是清代人有的卻記下過他是"貢生""舉人""孝廉"等說法。"孝廉",就是"舉人"的別稱(雖然清代確曾舉過"孝廉方正",但那是另一回事)。舉人和貢生二說中,我以為後者較為接近事實(註:貢生說見於梁恭辰《勸戒四錄》卷四,時代較早。舉人說晚出。鄧之誠《骨董瑣記》卷三亦取貢生說。)。但也還不敢遽作定論(註:朱南銑先生《曹雪芹小像考釋》據《八旗通誌·學校誌》中無雪芹之名,因此斷定"曹雪芹不會是一個貢生,但也許……是生員,故誌書不載。"但又說:梁恭辰的話"殆係得自其父親梁章钜的座師玉麟所述"(玉麟〔1766-1833〕滿洲正黃旗人,曾充上書房總師傅,管理右翼宗學,並兩次管理內務府包衣三旗事務),"玉麟有機會接觸內務府包衣三旗的大量口碑或檔案,此說諒有一定的真實性。")。 總的看來,有一點是明顯的,曹雪芹因為封建力量的驅迫,少年時不得不去走科舉功名的道路,但他最多隻不過走了第一步:正式考中了秀才。此後,便"不幹"了。 不過,談到這一方麵,也還是不要忘記歷史,隻憑一個簡單的抽象的想法去"套"古人的事。說曹雪芹對科舉這種東西本身是看不上的,那並不錯,但這又並不等於說他一定就拒絕參加科考。他在小說中嘲笑"進士出身"的那些人的"原來不通",就包含了另一層心理,即也要爭一爭誰行誰不行,大抵懷才之人沒有不想使其所懷得有表現的機會的,而在科舉時代要想顯才也隻有應考一條路可走,所以那個時代的才士,盡管不是為了高官厚祿,卻也要爭爭榜上的名次。而幹隆時候,恰好又是對滿洲八旗大臣子弟和內務府人員的報考問題,控製得異常嚴格,不讓他們有顯揚才名的餘地(註:參看《紅樓夢新證》頁731-732。)。明白了這一點,才能明白,為什麽當敦誠後來提到雪芹時竟會說出"君才抑塞倘欲拔"和"三年下第曾憐我"的話。不了解當時的歷史,就會指責說,敦誠是歪曲了曹雪芹的人品了。 當然,曹雪芹自己選擇的道路不是"功名"的道路,而且也不是"雜學"的道路。他所選定的,是"雜作"的道路,甚至是比"雜作"還"低級"得多的、為人所不齒的道路--寫作小說。


    十六 當 差


    曹雪芹是內務府旗人,所以他長大之後,一定要在宮廷當差作事,這是沒有多大疑問的。但他到底擔任過什麽差事,卻也是我們還弄不清楚的一個題目。在傳說中,有的說他作過內務府堂主事,有的說他作過侍衛(註:前說見英浩《長白藝文誌初稿》;後說僅出香山張永海口傳。)。這種可能,自然是有的,然而想要再作進一步的考查,那就別無參證可求,因此我們對此不能作出什麽敘述或推測。內務府中各部門唯堂上和上駟院所屬有堂主事,尚與雪芹身份切合,其品位在主事之下、筆帖式之上;和六部的堂主事皆係職掌文案章奏之例相類,也是管理檔案性質的職務。至於侍衛,乃是武職,其品級、類別也繁,就更無從確指了(註:傳說中說曹雪芹所任為"前三門(指正陽、崇文、宣武三門)侍衛"。按前三門隻有守兵,並無侍衛之製;疑係"幹清門侍衛"的音訛。幹清門侍衛,僅次於禦前侍衛,地位很高。未知確否,疑不足信。)。 在這些傳說之外還有一說,則是他曾在宗學裏作過事。我個人認為,此一可能,值得探討(註:此說根據係由敦誠贈雪芹詩中"當時虎門數晨夕,西窗剪燭風雨昏"等語推得。按"虎門"一詞何指,向不為人注意;我曾在《紅樓夢新證》三版本640頁"補遺"引《李卓吾先生讀升庵集》"虎門"條及《周禮·地官·師氏》推測敦氏所謂虎門有兩解,可能指國學國子監或指侍衛值班的宮門處所,而以為"但清代八旗各有官學,不當指國學,且敦誠宗室,雪芹包衣,亦不能同在一官學,所以不合"(按當雲八旗官學屬國子監,而宗學屬宗人府,固與國學非一),因此傾向侍衛一解。吳恩裕先生始進而指出,清宗室有以"虎門"指宗學之例,敦氏亦曾用指宗學,向來之疑遂解。吳說見其《有關曹雪芹八種》38-44頁。當然,僅據敦誠詩,實不能斷言雪芹必為宗學人員,蓋"數晨夕"出陶詩,本移居喜得佳鄰,日夕過從,交遊甚密的意思,雪芹也可能當時居住西城,離右翼宗學很近,故而能和敦誠在學中晤談。這些,還無法即作結論。)。 宗學的情況,還可以粗知梗概。宗學,就是專為宗室(清顯祖塔克世的本支子孫皇族)所設的官學。清初時期,本來在順治九年就設立過宗學,到康熙十二年因下令"宗室子弟各就本府讀書",即等於將宗學撤銷。雍正二年,復行設立。這時的製度是:八旗宗室按左右翼(清代製度分八旗為左右兩翼:左翼是廂黃、正白、廂白、正藍四旗,居京城的東半邊;右翼是正黃、正紅、廂紅、廂藍四旗,居京城的西半邊)分設宗學,凡王、貝勒、貝子、公、將軍等級和閑散宗室的子弟十八歲以下的入學讀書(十九歲以上的亦接受),有願在家讀書的,聽之。每學以王公一人總其事,下設正教長(後名總管)二人、副教長(後名副管)八人,皆由宗室擔任;清書教習二人,以罷閑滿官及進士、舉、貢、生員之善翻譯者充補;騎射教習二人,以罷閑官及護軍校、護軍之善射者充補;漢書教習無定額,每學生十人設教習一人,由舉、貢考補(例如,在《儒林外史》第二十回裏,就寫到優貢考教習的事)。每月考試一次,每春秋二季宗人府考試,又每五年大考試一次。僅教長有官俸,教習隻給銀米衣服,學生月給文具及冬夏冰炭等物。 還有兩點必須加以說明。因為這對了解曹雪芹可能有些間接關係。 第一點,宗學之設,雖然名義上隻是為了造就皇室本族的人材,而內裏還有更深一層的目的,那就是"教化"和控製這些子弟,要他們"安分守法"。清代皇室內部矛盾爭鬥的複雜與劇烈是出乎一般情況之外的,順治時期的宗學最首要的一條規矩就是:"有不循禮法者,學師具報宗人府,小則訓責,大則奏聞。"康熙前期放鬆了這一點,不但令各就本府讀書,而且還特別鼓勵他們"延文學優贍之士","專精學習"。這到後來就引起了很大的"麻煩",康熙的諸位皇子,為了"奪嫡",分朋樹黨,各在本府延攬名士材人,造成勢力集團,爭鬥極其激烈,正是這種政策的直接後果之一。雍正本人是當事者、主角之一,最理解這種事態的嚴重意義,所以他"初登大寶"不久,一麵窮治骨肉同枝,一麵就要注意"後起之秀"--這就是他復立宗學的更實際的目的。 在宗學裏,教長、教習等人便負上了沉重的責任。雍正向這些教師們交代得明白:"朕惟睦族敦宗,務先教化;若非立學設教,安能使之改過遷善?……今特立義學,揀選爾等教習宗室,……導以禮義。或有不遵,小則爾等自行懲戒,大則揭報宗人府,會同奏聞(這和順治早年的話簡直完全一樣)。……爾等既膺簡任,務期勤慎黽勉,恪供厥職,以副騰篤厚宗親、殷勤教育之至意!"這就是說:"爾等"要幫我來管理控製這些宗室子弟,要好好地為此效勞,--否則可要小心!(註:有意思的是到後來八旗官學的教習中也出現了不循"禮義"的人物,如幹嘉人梅成棟《吟齋筆存》卷一所載:"金果亭先生勇,亡妻之伯父也,幹隆丙子(二十一年)副榜,通脫不羈,充鑲黃旗教習在京,忽月餘不赴館,長班遍跡之,有人言先生在櫻桃斜街勾欄中,往偵之,見抱琵琶坐巨案上唱《可憐曲》,群妓環繞,奉為師,酣嬉於粉香花影,不復更知有人世也。"這事極有參考意義。) 和宗學關係切近而很有參證價值的,還有雍正七年的設立覺羅官學(覺羅其實也是宗室,不過清代以"宗室"特指塔克世本支後裔,"覺羅"特指旁支後裔;俗稱以"黃帶子""紅帶子"來分別)。覺羅學的製度規例大體俱如宗學,隻是那"上諭"這次就不如上次的堂皇蘊藉了:"所派出之管轄人員,不時訓誨稽察,如內有行止不端、不知守法安分者,即回明宗人府王等,令在該旗衙門居住學習,禁止出門!"--不但覺羅的子弟學生,連學生的家長覺羅等本人也在這裏入了"學規"(這真是奇聞!)--:"八旗覺羅內,自八歲以上、十八歲以下子弟,俱令入學;覺羅內有行為妄亂者,亦行拘訓,不準外出。"不用說,這種"精神"絕不限於覺羅學,對宗學同樣起約束作用。 曹雪芹就是在這樣的學校裏當上了差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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