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是雍正六年才到北京來的,那時曹頫已被扣押拿辦,家產已經抄沒,京中僅留餘房及少數奴口,而雪芹本人此時才不過是五歲的幼童,還不到就傅的年齡。這就說明,他在江南時期,即使聰穎早慧,也還來不及受到什麽較為正式的教育,而到京以後的家庭情況,也不會還有自請專師的能力。他很可能是就讀於族中其他支派下的家塾之中的。就他的放浪性格而看,大約聰明俊秀有餘,卻不肯勤學苦讀,因為具有這種性格的人,絕不會"按部就班""循規蹈矩"地去念死書,而且更重要的是他對封建教育中所刻板灌輸的那一套東西,根本不發生興趣。從封建觀點來下考語,曹雪芹是個"壞學生",書並沒有"念好",--在《紅樓夢》的最前麵不是還留下了"雖我未學"的自供嗎?就透露了這個意義。 在此有必要說明一下,那時代的所謂"學",究竟是什麽?   說到"學",大家可能首先想到人們常常提起的幹嘉時期的"樸學""漢學"之名,或且以為曹雪芹既然正是幹隆時候的人,生活在這種社會學術風氣之下,他之所謂"學"與"未學",一定也就是指這個。其實大為不然。 第一,以真正漢學言,吳派始於惠棟,惠棟生於康熙三十六年,卒於幹隆二十三年;繼之者如江聲,生於康熙六十一年,卒於嘉慶四年。皖派始於戴震,戴震生於雍正元年,卒於幹隆四十二年。常州派始於莊存與,存與生於康熙五十八年,卒於幹隆五十三年。可以看出,這些"創始"人,除惠氏外,最多的也不過長於曹雪芹數歲而已,他們完全是同時人。而且雪芹年壽不永,反而先於諸學者下世了;在他生時,諸家還都沒有十分重要的著作問世;例如到雪芹二十歲時,惠棟才得見到閻若璩的《古文尚書疏證》(時尚未刊刻,兩年後才刻成);雪芹三十一歲時,脂硯齋已再評《石頭記》(幹隆十九年甲戌),那時戴震才不過初至北京,稍為都中人士所知;雪芹四十歲去世之時,戴震因會試不第,居新安會館,段玉裁才得投劄稱弟子,往從講學;到戴氏的《孟子字義疏證》成書與段氏《說文解字注》的始作,那已然是幹隆四十一年、雪芹逝世十餘年以後的事了,--不必再多列舉,隻此已可見其時學人學術情況之大略先後。其時諸家壁壘粗成,流派未晰,所謂某學某派諸名目,那隻是此後的人的概念和分析,雪芹生時,人們還根本沒有這種認識,而且"漢學"的勢力影響,這時也根本未曾打入滿洲八旗人的圈子裏去,旗人的"學問",走的全然是另一條路徑。 第二,即以"漢學"而論,當時也還遠不是像後人所理解的已經取得"正統"學術的資格地位,最多,不過隻被列入"雜學"之內而已。那麽,什麽才是"雜學"所不能擬議的"正學"呢?原來,那就是科舉製藝、時文八股之學!比曹雪芹隻小了十四歲的章學誠曾記下過那種情形,值得我們重讀。他說: 前明製藝〔八股〕盛行,學問文章,遠不古若,此風氣之衰也。國初崇尚實學,特舉詞科,史館需人,待以不次,通儒碩彥,磊落相望,可謂一時盛矣。其後史事告成,館閣無事,自雍正初至幹隆十年許,學士又以四書文義相為矜尚。仆年十五六時〔1752-1753〕,猶聞老生宿儒自尊所業,至目通經服古謂之"雜學"、詩古文辭謂之"雜作";士不工四書文不得為通(註:《章氏遺書·答沈楓墀論學》。並參看劉禺生《世載堂雜憶》77頁:"當科舉盛行之時,其他詩文謂之雜學"。憶《潛研堂文集》年譜中亦有此等例證。按"雜學"一詞亦見於《紅樓夢》第八回與第七十八回中。《儒林外史》則第三回、第四十六回亦有之,並可參看。)……     這情況才是當時的一般"念書人"的代表見解;章氏本人在幹隆甲戌年買得一部《韓文考異》,而塾師於舉業之外,禁不許閱讀他書,以致他不得不"匿藏篋笥,燈窗輙竊觀之"(註:同上《朱崇沐刊韓文考異書後》。)。由此可知,在幹隆二十八年就已下世的內府包衣旗人曹雪芹,絕不可能在家塾之中學到什麽別的學問,不但連"通經服古"的那種"雜學"(即我們心目中的幹嘉"漢學")對他是無緣的,就是"詩古文辭"這種"雜作",也不是在明白許可涉獵之列的東西(註:可參看袁枚《隨園詩話》卷六:"餘幼時家貧,除四書五經外,不知詩為何物。一日業師外出,其友張自南先生攜書一冊到館求售,留劄致師雲:適有亟需,奉上《古詩選》四本,求押銀二星,實荷再生,感非言罄。予舅氏章升扶見之,語先慈曰:張先生以二星之故,而詞哀如此,固宜與之;留其詩可,不留其詩亦可。予年九歲,偶閱之,如獲珍寶:始古詩十九首,終於盛唐。伺業師他出,及歲終解館時,便吟詠而摹仿之。嗚呼!此餘學詩所由始也,自南先生其益我不已多乎!")。 從"六歲就傅"的皇子、八歲入官學的覺羅、十歲入官學的一般旗人、十三歲以上挑入官學的內府子弟等等例子而看,長到十多歲的曹雪芹是有進入景山官學或鹹安宮官學的可能的,因為他的資質無疑夠得上是"俊秀者",官學生概由官方挑選,挑著之後恐不容不去,再說官學生不但有公費資助,出學後也有"上進"之路,以當時曹家的情況來說,入官學讀書也必然是家長求之不得的好事。 官學的實際情形又是如何呢?幹隆時代的文獻未易尋覓,但晚清時代的也同樣可以說明問題,那就是:"教習之勤惰有賞罰,學生之優劣有進退,歲頒巨款以為俸薪、束脩、獎賞、膏火、紙墨、書籍、飲食之費,於是官學遂為人材林藪,八旗子弟無慮皆入學矣;至近數科,每一榜出,官學人才居半。--然費如許心力所造就者:舉業耳;於學之實,固無當也!"(註:震鈞《天咫偶聞》卷四。關於官學的製度,可參看《嘯亭雜錄》卷九"八旗官學"條。) 曹雪芹能對這樣的"教育"發生興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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