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經歷發生在一場音樂會的預演過程中,當時我是跟一個交響樂團合作演出。當時有一種慣例,音樂會前的最後那一次預演,會有付了入場費用的觀眾到場,可是藝術家隻能拿到正式音樂會那一場演出的酬勞。我認為這種慣例早已過時,而且這是在利用音樂家。在那一次,我決定設法改變此陋習。於是在進行最後一次排練時,我表現得跟排練時一樣,隻要演奏中一覺得需要加以修正,我就會停下來,跟指揮詳細地討論。那場排練在坐滿觀眾的禮堂進行,沒多久,觀眾就開始不耐煩。等到那首協奏曲結束,音樂學院院長請我繼續演奏巴赫組曲,那首曲子安排在節目表的第二部分。我跟他說:「噢,這沒有必要。這首曲子我已經練習夠了,現在不需要排練。」他說:「可是你必須演奏,大家都期待你的演奏。」我說,實在很抱歉,可是我不打算這麽做。這時大廳裏起了一陣騷亂,有些觀眾開始大喊,問音樂何時能繼續下去。最後院長說:「求求你,卡薩爾斯先生,拜託你演奏那首巴赫組曲。就當作是你受邀演出兩場音樂會,我會安排讓你拿到兩場演出的酬勞。」我說,好吧,於是開始演奏。等到那場正式的音樂會結束,我拿到了兩份酬勞,但我告訴那位院長我隻會留下一份,堅持把另一份當作該樂團的基金。那之後,正式預演時付費觀眾到場的陋習就沒有了。即使是在音樂會的舞台上,也要對不公平的事表示抗議!


    不過,當我想起布魯塞爾,最先想到的倒不是這些插曲。這座城市激起我一些最快樂的回憶,不僅是因為我曾在那兒有過多次令人滿意的演出。對我來說,這座城市和兩位獨一無二之人的名字緊緊相連,他們的人生和我的人生緊密地交織在一起:舉世無雙的比利時小提琴家尤金·伊薩伊,還有高貴的比利時王後伊莉莎白。


    在巴黎和拉穆盧管弦樂團首次演出之後不久,我認識了尤金·伊薩伊。我們攜手合開音樂會,我還定期跟他去布魯塞爾的管弦樂團合奏。他是舉世聞名的小提琴家,同時還是出色的指揮家,他的管弦樂團在全歐洲數一數二。我們初次見麵時,他四十出頭,比我大二十歲,然而在某一方麵,我們之間仿佛並不存在年齡的差距。我倆宛如兄弟,一個小弟,一個大哥。他身材高大有如巨人,但是個優雅的巨人,舉止瀟灑,威風凜凜的頭部和美麗的眼睛讓我想起獅子。我從沒見過哪個藝術家的舞颱風采比他更搶眼,而且他的心靈足可和他的外形匹配。他散發出溫暖和寬厚,對生活充滿無盡的熱忱,把生命活得淋漓盡致。他常說自己是兩頭燒的蠟燭,而他的音樂反映出他烈火般的精神。聽他演奏,你會覺得自己變得高貴。


    跟我一樣,尤金·伊薩伊的音樂生涯可以說也是在一家咖啡館展開的。偉大的匈牙利小提琴家約瑟夫·約阿希姆在柏林一家咖啡館裏發掘到他,說服他去追求演藝生涯。當然,他的演奏模式跟約阿希姆不同。尤金·伊薩伊把小提琴演奏從過去的限製中解放出來。有些人覺得他處理樂譜的態度太隨意,認為他約束不了自己的想像力,但我無法認同這些人的看法。我們必須記得他的藝術才能發展起來的時代背景,記得他克服古典主義的傳統限製。的確,他的想像力是他天賦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而他對小提琴藝術產生的影響難以估量。在我眼中,他仍舊是所有小提琴家當中最偉大的。你可以說他發現了這件樂器真正的靈魂。


    我最近發現自己好幾年前針對尤金·伊薩伊寫的幾則筆記,這裏是其中的一部分:


    尤金·伊薩伊一出現,就使得同時代所有的小提琴學派和潮流變得過時。


    尤金·伊薩伊是他那個時代最偉大的小提琴家,不是因為他比同時代的人演奏了更多音符,而是因為他把這些音符演奏得更好。他的影響無人可以忽視,一代一代地延續下來,後代的小提琴家仍然深受他的影響。


    尤金·伊薩伊的降臨是個啟示,不僅是因為他技術高超,還因為他把色彩、重音、溫暖、自由和表現力這些品質帶進了對音樂的詮釋。他是頭一個打破德國傳統藩籬的小提琴家。


    有時候我會去尤金·伊薩伊位於熱迪訥[3]的夏日居所拜訪他,就在馬斯河附近。他喜歡釣魚,他坐在河畔手握釣竿、口銜菸鬥的樣子仍在我眼前。他喜歡抽菸鬥,少有不叼菸鬥的時候,就跟我一樣。不過,我不像尤金·伊薩伊那樣喜歡釣魚,即便在兒時,我也不忍心看那些美麗的生物在被抓到時無助地扭動身體……


    這個充滿活力、性格高尚的人晚年為糖尿病所苦,不得不截肢,緩慢而痛苦地死去,真是悲劇!


    我首次見到比利時的伊莉莎白王後是在一九〇〇年代初期,在我於布魯塞爾舉行的一場音樂會上。中場休息時,一個信差到後台來,跟我說阿爾貝國王[4]和伊莉莎白王後希望我到他們的包廂去。那一次國王頒給我一枚勳章。伊莉莎白王後當時二十多歲,事實上,我們剛好同齡。從那之後,我在布魯塞爾舉行的每一場音樂會她都會來。


    不過,當我談到伊莉莎白王後,我最先想起的是另一個公開的場合,當時發生的一件事讓人能真正看出她的個性。此事發生在我們相識數年之後,一次由皇家學會贊助的會議上。會議在一個大廳裏進行,法國作家讓·穀克多接受表揚,並發表了關於作家科萊特作品的演說。我受邀到王室的包廂。當我到了那裏,伊莉莎白王後指著她身邊一把空椅子,請我坐下。我明白那是國王的座椅,所以有所猶豫,我知道任何人坐上那椅子都是違反宮廷禮儀。可是她露出微笑,指著那把椅子又說了一次:「卡薩爾斯,請坐下。」於是我坐下了。在那場會議的剩餘時間裏,我一直坐在國王的椅子上。大廳裏的人一直往包廂裏瞄,後來我得知那個插曲引發了一些議論。她就是那樣的人。「宮廷禮儀有時候是必要的,」有一次她對我說,「可是我不喜歡這個字眼。」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白鳥之歌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西]巴勃羅·卡薩爾斯/[美]艾伯特·E.卡恩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西]巴勃羅·卡薩爾斯/[美]艾伯特·E.卡恩並收藏白鳥之歌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