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我曾經幾次懇求回籍,僧親王都沒有答應,求了別人去說,他還是不答應,我隻好自己去求情。僧親王當時正值酒後,一聽到我說回籍,就揮淚大哭道:「我實在對不住先皇啊!眼下大難未平,難道是我們這些做臣子的享受安逸的時候嗎?張大人您在先皇時就已身受重恩,記得當年您入京陛見時,我在宮門外曾經親眼目睹您的風采,現在您怎麽因為一點挫折就想歸隱養老呢?」


    我說:「鹹豐三年五月,我帶兵在臨洺關防堵賊軍北犯,聽說賊軍進逼蘭儀,直隸長垣危機,我立即帶兵迎上去。那個時候,我的兼考去世,我想回家守孝以盡人子之禮,奏摺遞上後,卻接到皇上諭旨,命令我等到直隸剿匪結束後再回家守製。現在兩年已過,我卻還不能嚴父墓前祭奠一場;而且,我在儀征的老家已經毀於戰火,屋宇家什,蕩然無存,兼慈寄住在鄉下,每天倚門而望,盼我回去。現在,幸賴皇上天威,托親王洪福,賊匪殲滅,大軍凱旋班師,才敢把這點私情向您提出來啊。」說完,我也忍不住嚎啕大哭。僧親王回應道:「我實在不知道老兄有這許多苦楚,也實在應該回去看一看啊。」


    我繼續耐心地等下去,兩天後接到皇帝諭旨:「準許回籍。」我送走僧親王後,想到自己在外多年,如果不回北京張羅張羅,拿什麽回老家呢?於是就於二十三日從南鄭起身回京。崇恩親自來送行,對我說:「不久之後,我恐怕就會與老兄在京城相見了。」又說:「聽說僧親王已在皇上那裏將我彈劾,改推薦張子班接替山東巡撫。」我說:「我倒沒有聽說過。不過,封疆大吏的任免,皇上自有主見,也未必就是一封摺子能決定的。」


    我走到趙北口,接到僧親王通知,奉上諭:「已革布政使張集馨,著加恩賞給五品頂戴。欽此。」皇上的恩情天高地厚,赦免我的罪過,賜予我頭銜,令我感愧無地。想當初桂良彈劾我,原是想置我於死地,沒曾想到今天我還能重見天日,有幸歸隱林下。以前讀歷代名臣傳記,被奸臣陷害的大多終生流徙,沒有機會改過自新。雖說日月之光不懼桀犬狂吠,仲尼之賢不怕叔孫之毀,可是顛沛流離,窮愁枯槁,那種悽慘也是可以想像的。和前代賢臣相比,我已經是夠幸運了。雖然受到了小人的誣陷,但我終究毫髮無損,真是君子樂得為君子,小人枉自為小人。


    探親


    五月初六,我回到京城。


    京城的房子從建成迄今,我這個主人都還沒有看過一眼。幹戈擾我,猿鶴笑人,從此隱居蓬廬,不再過問人間之事了。從上房到照房,前後兩進,無門相通,於是就開了個後門,改建了槅斷,居然成了一個小小的閣子間。許滇生笑話我:「通達人必住通暢屋,收拾得讓人賞心悅目。」我回應:「屋雖通,而人終究還是不通啊。」


    近年來,雖然請了老師教蘭兒讀書,可實際上有名無實。老師曠課的時間比上課的時間還多,學生貪玩的心又重,我檢查他學過的書,大半不能背誦。於是自己教了他幾個月,讓他臨摹歐陽詢的《醴泉帖》,並給他講了明文《必自集》和唐詩。西邊偏房又淺又窄,請匠人接了前後屋簷,才覺得寬敞了許多。我請滇翁為我題寫了「時晴齋」的堂額;又請汪慕杜學士書寫了劉長公的成句「兩度登朝今結局,一身多疾老還鄉」作為楹聯。


    家務粗定後,我決定秋冬時間回儀征老家一趟,因為兼考去世後,我還沒有到他的墳前祭拜,這件事讓我耿耿於懷,況且兼慈年歲已高,必須回家看望一下。我又想到回儀征要用錢的地方實在太多,一時難以籌措,啟程的日期一推再推。正在躊躇間,接到聖旨派我往江南大營向榮軍中聽侯差委——這一次是提督向榮要求的。


    這幾年,我一直在軍中辦事,精力疲敝,又沒有糧餉可以領取,幾年間到處借貸,賠進去了幾千兩銀子。家中經濟拮據,獲悉這個消息後,闔家都惶惶不安。我對家人說:「這輩子是個勞碌命,不得安閑。」但是既然奉了聖旨,何況又是軍事任命,推辭是萬萬不行的,隻好暫且準備一番,以便擇日啟程。


    冬月中旬,我和戶部侍郎羅椒生結伴出京。經過山東,巡撫崇恩、布政使厲硯秋和都轉陳弼夫等人各有饋贈。我在皇華館住了幾天,請了個轎子進山,到清江拜訪河道總督楊以增(他接替少穆先生任陝西巡撫,曾經是我的頂頭上司)。拜訪楊帥時,他已經臥病不起,甚至都沒有請我進去坐一坐。沒過多久,楊帥就去世了,看來當時他的確病得很重,並不是託病不出。我經過淮安,同年何亦民請我小酌,並且邀上了同年高士魁作陪。


    十二月初七,我到達揚州,看見城外瓦礫一片,真正成了所謂的「蕪城」(揚州舊名)。初八早上,我雇了轎子回牛王營,走了大約三十裏,碰上三弟帶著兩個侄子來迎接我,我們找到一個很破敗的小店吃了午飯。冬天日子短,到起更時才到家。我拜見兼慈,見她的身體雖然很衰弱,但精神和飲食還不錯,心中稍感寬慰。我準備好祭品和紙錢,到兼考墓前祭掃,又請了天寧寺的和尚念了三天經,放了一台焰口。


    我進縣城見了大哥鬆杉,他的身體還結實,隻是近年來患了痰厥症(中醫病症,多因痰盛氣閉而引起四肢厥冷甚至昏厥),經常暈眩。嫂嫂和侄子都住在鄉下馮莊,大哥一個人住在城裏,隻有一個貴州老僕負責灑水掃地做飯,大哥昏倒後常常無人照料,實在是讓人擔心。大哥性格孤僻,和嫂嫂反目已久,所以不肯回鄉下居住,我勸了他很久,他也不以為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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