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娟,想說什麽,告訴我,我聽著呢。”大舅涕泗滂沱,他臉上沾著黑色的血,卻在舅媽麵前強作微笑,那樣子很可怕。


    舅媽的手也動了,她的手伸向徐子良,似乎有話對徐子良說。


    徐子良連忙拉住舅媽的手。


    可他聽到的,卻是斷斷續續含糊不清的。


    沒聽懂舅媽在說什麽。


    嗓子眼裏又是咯咯幾聲,舅媽的手耷拉下去了,接著,她失去最後一口微弱的氣息。


    “舅媽已經走了。”過了好幾分鍾,徐子良輕輕地拉了拉大舅,他一直將舅媽緊緊抱在懷裏,一動不動,他的臉緊緊地貼在舅媽的頭頂。


    “走了,是的,你舅媽真的走了。”坐在地上的大舅抬頭看了徐子良一眼,接著又把臉貼向舅媽的發間。


    “剛才,舅媽和我說,讓我照顧好你。”徐子良又說。


    其實,徐子良根本沒聽清舅媽說了什麽,一個字都沒聽清,可是他不知道該怎樣才能讓大舅從喪妻之痛中拔離,所以他想了想這樣說道。


    不知道要等多久,大舅才能接受舅媽已經死亡的現實。


    嘈雜的,彌漫著末日死亡氣息的急診室,他似乎再無影響和感受,眼裏心裏全都是死去的妻子。


    趴在地上的男人,仍然一動不動,玩具熊仰麵向上的躺著,熊的眼睛亮晶晶的。


    如果男人是為了他的孩子來急診室尋找最後的機會,那麽他已經沒有最後的機會。


    如果玩具也有意識,那麽小熊現在是不是非常絕望,熟悉的麵孔再也見不到了,但它還留在這個人世間。


    小熊離徐子良隻是一步之遙,徐子良腦子一片空洞,也不知道為什麽,徐子良撿起了那隻小熊。


    那個孩子,不知道怎樣了。


    “咱們帶舅媽回家吧。”徐子良再次勸大舅。


    不能繼續留在這裏,空氣裏充滿了病毒,也許他和大舅早就被感染了,隻不過還沒有發作,接下來會怎樣呢,誰都不知道,但不能繼續留在這個地方。


    “好。”大舅終於抬起頭。


    他的臉上,鼻涕眼淚以及血跡糊在了一處。


    “回家,帶小娟回家去。”大舅的眼神呆呆的看著舅媽,他的喘息都非常無力。


    “舅媽想讓你好好的,你要堅強。”徐子良又勸大舅。


    “好。”大舅仍然隻是答應。


    徐子良走上前,怎樣將舅媽抱來的,就怎樣將舅媽抱回去。


    其實他也渾身無力,不過他有信念支持,無論怎樣都要把舅媽帶回家,他將舅媽抱起來。


    來時顯得輕飄飄,可死的時候,人卻顯得非常重,怎麽會突然增加這麽多的重量呢?徐子良想,是放不下的掛念嗎?那麽的沉。


    大舅跟在徐子良的身後,他連路都走不穩了。


    回去一路上的情形,徐子良都不記得了,他是怎樣穿過重重障礙回到鄉下的,似乎憑著一種本能。


    這個世界亂了,在外麵不安全,家裏雖小,但在這個世界上,卻是最為安全與可依賴的。徐子良隻隱隱約約記得,路上他見過一些人,臉上無一例外,都是迷茫與驚恐。


    未來,還會有未來嗎?


    大舅將舅媽埋葬在自己家的地裏。


    “娟兒就喜歡種田。她說過她上輩子就是農民,投胎的時候也選擇了做農民,等她再來人世的時候,她還會當農民的,所以啊,田地,永遠都是她的家,就算投過好幾次胎,她能夠記住的,還是這個地方。”


    大舅癡癡地看著舅媽的新墳自言自語,他用最樸實的語言,說出這個世界上最浪漫的話。


    “農民好啊,樸實勤勞,又有美德又有貢獻。”徐子良接過大舅的話說道。


    “小娟會等我的,她走不遠,她牽掛著家裏的地,所以她會一直留在這裏等我。”大舅搓著手上的泥又說。


    “這裏是永遠的家,舅媽怎麽會走遠呢。”


    幫助大舅安葬過舅媽,徐子良想回家看看父母。


    舅媽去世的原因未明,家族成員沒有來參加葬禮的,他們進入了隔離狀態,父親讓徐子良最近不要回去,就留在大舅家裏進行隔離。


    可徐子良的母親所需的心髒病藥物已耗盡,因為疫情,市內的藥店采用定點開門措施,說是開門,其實隻開放一小窗口供顧客購藥。


    窗口設有防感染設施,以保障顧客與店員的健康安全。顧客在窗口外提出所需藥物,待店員核實庫存後,進行收款並將藥物通過小窗口傳遞給顧客。


    父親讓徐子良幫忙去市裏買藥。


    大舅提出他來幫徐子良跑這一趟,畢竟出門就會有感染的風險,徐子良拒絕了,特殊時期的買藥流程會讓大舅受到難為,還是他自己去吧。


    “買了藥,回家看看我姐和姐夫他們,我會好好的,你放心吧,這個時候,你要保護好自己啊。”大舅送徐子良出門時又叮囑道。


    眼前的大舅,似乎變成另外一個人,很陌生的人,一個人受到打擊和挫折時,容貌會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就像換了一個人。


    徐子良鄭重地點了點頭。


    回到車裏,滿是血汙的車座上,徐子良一眼看見了小熊,徐子良忘了他是怎樣把它帶到車上的,既然帶回來了,徐子良也不打算把它丟掉車外,他將小熊放在車後座上。


    失望的是,藥沒買來,徐子良跑了幾家指定開放的藥店,但無一例外,藥店都關門了,從門窗玻璃向裏望去,藥店幾乎空蕩蕩的。


    街上見不到多少行人了,縣城也是,一派死氣沉沉。


    一路上徐子良仍然恍恍惚惚,直到車的儀表盤上出現了提示缺油的圖標,徐子良這才想起來,車該加油了。


    到了加油站,卻沒有看到加油的工作人員,加油站靜悄悄的,徐子良看到便利店的門開著,於是走了進去想找人詢問一下,屋裏沒人,徐子良無比鬱悶,就算因為突來的疫情關停,總得貼個不營業的告示吧,便利店的門也需要關好,看來一切都亂了。


    徐子良感到口渴,於是打算去冷藏櫃那裏拿瓶飲料,最好是拿一瓶價格比較熟悉的,再掃碼把飲料錢付給便利店就是了。


    當徐子良走到冷藏櫃那裏,徐子良頓時知道為什麽便利店沒關門了,這可能這是加油站唯一留下的工作人員了,可是很不幸,他和舅媽一樣,相同的病在他的身體發作,他倒在飲料櫃前。


    看情況,已經沒有生命體征了。


    他的全身呈現出沒有生命體征的黑色,死前肯定很痛苦,他的手扶在冷藏櫃的底部。


    徐子良猶豫一下,口渴,十分需要水的念頭戰勝了離開的想法,徐子良用力拉開冷藏櫃的門,從中拿出一瓶水。


    正常情況下,徐子良應該幫他打一個急救電話,可這個工作人員已經不需要了,從醫院裏出來之後,徐子良接受了一個現實,得了這種病,沒有治愈的可能。


    徐子良能做到的就是從便利店裏找了一塊毛巾,然後蓋在死去之人的臉上。


    無論世界怎樣亂,過去傳下來的習俗還是盡量遵守。


    徐子良他們鄉下的習俗是,當有人去世,死者的臉上會被蓋上布巾,叫作幎目。


    加油機不知道是被鎖了還是沒油了,徐子良搗鼓半天也沒能加成油。


    坐在車上喝飲料的時候,徐子良才想起來,剛才沒有付這瓶水的錢,可是現在誰在乎這些呢?世界那麽亂了,誰會在乎一瓶飲料有沒有付錢,況且他也不是有意不付錢的。


    沒有油,徐子良這車開不了多遠,也不夠回到父母家。


    城裏還有無人加油站,係統自動識別車牌,有機械臂幫著擰開油箱蓋,即使沒有工作人員也能加油。


    但這時冒著隨時沒有油的風險,回頭去尋找另外一家加油站,大概率汽車會因為缺油拋錨在半路上。


    車裏的油,還夠回鄉下的父母家裏。


    鄉村同樣死寂無人,接到通知,村民都躲在家裏。


    到了家門口,徐子良把一直放在車上的兩袋筍幹還有木耳放在門口。


    徐子良不打算進門,當然父親也不會讓他進門,和舅媽的接觸,已經讓徐子良的身上存在了病毒,不能把這一身病毒再帶回到他們那裏。


    通知裏說,特效藥物出現之前,阻斷是唯一的方法。


    在門口打電話和父親聊了幾句,徐子良憂心忡忡離開了。


    父親在電話裏說,家裏還存有以前在中醫院開的中草藥,煮了可以代替口服的心髒藥物,可以抵一陣子。


    這讓徐子良稍微放下一點心來,無能又懦弱的母親,總算有了一點保障。


    那就回大舅家,總得有個地方住。回到大舅家的這段路程,剩餘的汽油還是能夠保證的。


    掛斷父親的電話,徐子良立即將車調轉到回大舅家的方向。


    這時也沒別的地方好去了,去大舅家裏看能不能躲過這場災難。


    大舅打開房門,看到徐子良折返,他甚至沒問徐子良為什麽回來。


    “外麵還是那麽亂?”大舅問。


    “嗯。”徐子良沒有把他在加油站看見的那一幕告訴大舅。


    “我沒有做飯,你怎麽吃,我現在做給你吃。”大舅的語氣雖然絕望,但看見徐子良回來,他還是十分高興的,語氣裏還帶著關心。


    徐子良看著大舅的臉,總覺得有些陌生,大舅就像變成另外一個人,舅媽一走,大舅的麵容發生改變,說不出哪裏變了,總之就是完全變了,人還顯得特老,喪妻之痛不但讓他迅速變老,還被悲傷雕刻成一塊呆滯的木頭人一般。


    “我那麽大的人了,還能餓著不成,我會做飯,自己隨便做點吃就行了。”


    徐子良用隨意的語氣說,其實他已經饑腸轆轆,如果舅媽還在,這時家裏的桌子上肯定擺著食物,就算不豐盛,但也量足和可口。


    大舅明顯體力不支了,這幾天他隻吃了眼見可數的幾口食物,水倒是喝了一些,但水不足以支撐起他的體力。


    “您先休息,我隨便做點吃的,吃完飯我也早點休息。”徐子良對大舅說。


    大舅點點頭,他走回臥室,動作緩慢地在床上躺下來。


    床前的鞋子,還是舅媽最後一次給大舅買的那雙鞋,鞋上還沾著血跡。


    徐子良想把鞋子拿走刷一刷,可背對著徐子良的大舅,就仿佛背上長了眼睛一般。


    “不用洗,放那裏。”


    徐子良嗯了一聲。他非常理解大舅。


    徐子良去地裏拔了一把青菜,這邊村子裏的青菜還都健康著,不多,但都好好的正常生長。


    麵缸裏有麵粉,舀了一勺,和了麵,徐子良做了兩碗即簡單又管飽的麵疙瘩湯。


    這飯很省事,也是徐子良的拿手飯,有時還放番茄,不過大舅家的菜地裏今年沒有種番茄。


    徐子良狼吞虎咽吃下一碗麵疙瘩湯,又端起給大舅盛的那一碗去了大舅的房間。


    “大舅,飯好了,起來吃飯。”徐子良輕聲呼喚大舅,過了這麽久,大舅還是那個睡姿,似乎一動都未動過。


    大舅輕輕動了一下身子,接著他緩緩坐起。


    接過徐子良遞過去的青菜麵疙瘩湯,大舅拿起筷子吃了兩口,隻是兩口,大舅搖了搖頭。


    “我這會兒吃不下,你放在桌子上吧,別倒了,等我想吃的時候再吃。”


    等到大舅想吃的時候,那還不知道要等到什麽時候呢,徐子良知道大舅是心疼食物,其實他一口都吃下下,吃那兩口,還是吃給徐子良看的。


    “好的。”徐子良回答。


    “你舅媽沒有白疼你。”大舅突然微笑著說。


    可正是他這微笑,讓徐子良心中頓時一緊。


    大舅的嘴唇是黑色的。


    和舅媽最初發病的狀況一模一樣。


    徐子良的心猛然一緊。


    徐子良很清楚,大舅的時日不多了。


    “你去睡會兒。”大舅又吩咐徐子良去休息。


    躺在床上,翻來覆去怎麽都睡不著,腦子裏全是大舅黑色的嘴唇,徐子良偷偷流了一會兒眼淚。


    他對大舅和舅媽的感情,要比對父母的感情深。從小就是,一半的時間是在大舅和舅媽家長大的,而大舅和舅媽的照顧,要比父母對他的照顧用心的多。


    大舅厚道仁慈,舅媽和善溫柔,這都是他父母身上沒有的優點。


    有一次他被田裏的農機傷了大腿,父親和農機手談賠償,隻有大舅背著他往醫院跑,舅媽被他腿上流出的血嚇哭了,一邊跟著往醫院跑,一連哭著罵農機手不長眼睛。


    後來,他們在路上搭上了一輛車,舅媽一直緊緊地把他抱在懷裏,就像他最後一次抱起舅媽去醫院一樣。


    過去的一幕幕就像電影在徐子良腦子裏徐徐又溫暖的展開,徐子良一直沒睡著。


    傍晚,徐子良去大舅屋子想和大舅聊幾句,大舅不在床上,也不在屋子裏。


    徐子良走出門,在院子的涼棚下看見了大舅,涼棚下堆著一堆還沒剝完的玉米,家裏有剝玉米的機器,但舅媽幾乎不用,因為機器要用電,不如用手剝能省下電錢。


    大舅穿著汗衫,因為人瘦,汗衫顯得肥大不合身,大舅低垂著頭,手中正在剝舅媽還沒來得及剝完的玉米。


    “我來吧。”徐子良走到大舅身邊輕聲說道:“您進屋休息,這幾天別幹活了,多休息。”


    “不用,莊家人怎麽能不幹活呢,你舅媽沒剝完的玉米,我得抓緊時間把它們剝出來,不然你舅媽會不高興的,她不喜歡做事拖遝。”


    徐子良蹲下身,幫著大舅一起剝玉米。


    大舅搖搖頭,把玉米從徐子良的手中拿走。


    “你回屋休息,這裏蚊子多。”


    雖然大舅什麽也沒說,可徐子良知道大舅為什麽拒絕他陪在他身邊,


    他怕他的悲慟,成為徐子良的負擔。


    不過大舅發黑的唇色似乎減輕了許多,這讓徐子良稍微放下點心來,也許之前是看錯了,唇色是沒有休息好的原因呢。


    遠遠的有哭喊的聲音,村子裏,不知是誰家。


    哭聲很是淒慘。大舅沒抬頭,似乎沒聽見,他的手下一直沒有停過,不停地剝,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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