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曆四十七年十二月初一,十幾名禦史、科道官在錦衣衛的護送下,離開京師啟程前往遼東。


    對於楊漣、左光鬥、周順昌、魏大中、繆昌期、袁化中、周朝瑞這樣的正直人士,常洛是希望他們了解到遼東的真實情況,從而發揮各人所長,腳踏實地的為國家做一點有益的事,而不是僅僅當個百無一用的噴子。


    對於顧慥、張修德、馮三元、魏應嘉、王繼曾、姚宗文、郭鞏這些投機分子,把他們打發到遼東則純粹是一種懲罰。


    一路上寒風凜冽,大雪沒膝,行程極其艱難。


    馮三元、姚宗文怨聲載道,兩人一唱一和,不停咒罵熊廷弼是個瘟神,害得他們發配遼東受苦。


    楊漣嫌他們聒噪,反駁道:\"熊廷弼能待在遼東,你們為什麽不能待在遼東?況且,讓你們去遼東,是殿下的意思,與熊廷弼有何幹係?\"


    馮三元、姚宗文正有氣沒處撒,對著楊漣口吐蓮花。左光鬥見楊漣敵不過,也加入了罵戰。這夥人很快分成了兩派,從天津一直罵到了山海關。


    從山海關經遼西走廊一路往東,一派蕭疏破敗的景像,城牆年久失修,堡塞傾頹,無數的房屋被大雪壓垮,田野被厚厚的積雪覆蓋,老百姓缺衣少食,無處棲身,掙紮在死亡的邊緣。


    楊漣的職銜是遼西巡按,駐地安在了寧遠,肩負的使命是整肅遼西走廊的風紀,清查遼西走廊各處的軍屯田。


    遼西走廊一帶是連接關內關外的咽喉,水深得很,既有地老虎李如柏、馬林,又有外來虎張應昌、趙夢麟、杜鬆、劉鋌,各種利益、人脈錯綜複雜。


    楊漣在山海關、寧遠、錦州一線四處走訪,發現遼東邊軍裝備陳舊,士氣低落。


    更糟糕的是,軍中將領貪汙成風,軍屯田幾乎被大小將門侵占殆盡,大批的鹽、鐵、糧食、布匹、茶葉被偷摸賣給蒙古人和女真人,士兵們生活困苦不堪,人心浮動。


    直到此時,他才真切地體會到,自己從前紙上談兵,空中畫餅,是何等的淺薄虛浮。


    他給朝廷上了一封奏書,毫無遮掩地報告了自己在遼西的見聞,痛陳遼西百姓生活困苦,認為當前最急迫的任務是恢複重建,休養生息,而不是急於向努爾哈赤開戰。


    左光鬥被任命為寧遠知縣,周順昌被任命為錦州知縣,魏大中被任命為義州知縣,繆昌期被任命為廣寧知縣,袁化中被任命為旅順知縣,周朝瑞被任命為金州知縣。


    啟程前,常洛在文華殿召見他們,十分痛心地說:


    \"有些無知的人說三道四,妄自揣測,以為孤容不得逆耳之言,將你們貶謫到遼東,其實根本不是那回事。


    等你們到了遼東,就會知道,高淮亂遼十年,努爾哈赤作亂,遼東己潰爛不堪,非下大決心大力氣,遼局將不可收拾。


    你們既然飽讀聖賢書,當以濟世救民為己任,到了遼東,當撫貧惜弱,摧強抑豪,疏竣水利,整修道路,修繕城池,開荒墾田,勸農勸桑,使遼東恢複元氣,使遼民獲得生機。\"


    他們七人出了山海關,耳聞目睹,才知道太子並非虛言。


    在分赴各地前,他們飲酒話別,個個感慨萬千。


    楊漣說道:\"從前都是我們對別人評頭論足,現在輪到我們到遼東做事了,如果做的不好,豈不被人笑話了去?還是打起精神來好好幹一番吧。\"


    左光鬥笑道:\"誰說不是呢?咱們這些人如果做不出政績,就淪為別人的笑柄了。\"


    左光鬥與楊漣是同年,初授中書舍人,後遷浙江道禦史,巡視中城,捕治吏部惡吏,處理屯田,興修水利,其人雷厲風行,精明幹練,清正廉潔,磊落剛直,不避權貴,被稱為\"鐵麵禦史\",但左光鬥秉性偏激,愛發驚世駭俗之語,喜揭人短,好與人諍。


    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周順昌、魏大中,袁化中,繆昌期,周朝瑞也和楊漣、左光鬥的性格差不多,都是傲然耿介,很難相與的角色。


    這一群自命不凡目空一切的東林黨人聚在朝中,與浙黨、齊黨、楚黨、秦黨意氣相爭,黨爭不斷,形成了一股不幹正事,互相揭短拆台的風氣。


    常洛監國隻短短兩三個月,就對此厭煩不己,也有一點點明白朱翊鈞為什麽三十年不上朝,連奏疏也不批不答,實在是因為許多大臣完全就是不可理喻的瘋子,上的奏疏十有八九是毫無營養的空話、套話、大話、廢話、鬼話、車軲轆話,或者相互詆毀、謾罵,你說我扒灰,我說他盜嫂,簡直斯文掃地。


    顧愷、張修德、姚宗文、馮三元、魏應嘉、王繼曾、郭鞏七人,則一起打發到熊廷弼軍中效力去了。


    熊廷弼是個有仇必報的人,得信後笑得手舞足蹈,\"看我怎麽整治這群光會咬人不會幹活的瘋狗!\"


    一口氣打發走了十幾個禦史和科道官,言官們都老實了,常洛頓覺耳根清淨了不少,今後誰再敢嗶嗶賴賴,就送到遼東喝西北風。


    他召集孫承宗、袁可立、徐光啟、畢自嚴、畢懋康議事,重提與努爾哈赤議和。


    孫承宗又是老調重談:\"建奴是反賊,與之議和大失朝廷體統。\"


    常洛斬釘截鐵說道:\"孤意已決,卿不必多言。\"


    孫承宗道:\"老奴求和是假。\"


    常洛道:\"孤議和也是假。\"


    孫承宗道:\"殿下甘冒天下之大不韙,究竟圖的什麽?\"


    常洛道:\"卿有所不知,老奴已經六十三歲了,眼看時日不多了,他兒子眾多,將來能繼承他汗位的,隻有代善、莽古爾泰、皇太極。三人之中,最陰險狡詐的,非皇太極莫屬。老奴攻打撫順、清河,都是皇太極在背後出謀劃策,屠我軍民十餘萬,如此血海深仇不可不報。\"


    孫承宗道:\"殿下既然立誌報仇,為什麽又要議和?\"


    常洛道:\"孤欲以議和為餌,誘殺皇太極!隻要殺了皇太極,建奴不戰自亂。\"


    孫承宗眉頭緊鎖,良久低頭無語。


    袁可立道:\"臣認為這樣不好。\"


    常洛道:\"為什麽?\"


    袁可立道:\"殿下是太子儲君,即使誘殺皇太極成功了,也有失身份,如果失敗了,更有損威望。單單為了誘殺一個皇太極,不值得費這麽大周章。


    況且就算殺了皇太極,老奴那麽多兒子,怎麽會選不出一個繼位的?建州兵強馬壯,並不會因為皇太極死了就土崩瓦解。


    殿下與建奴議和,無疑會使天下訕謗,遼民失望,三軍傷心,這又是何苦呢?\"


    袁可立說得入情入理,根本無法反駁。


    徐光啟、畢自嚴、畢懋康並不是強烈主戰的,但是懼於朝野公議,也沒想過與建州議和,三人也力勸:


    \"殿下三思,此事非同小可。\"


    常洛陷入了孤立無援的境地。


    建州女真如果沒有皇太極,終究翻不出什麽大浪。


    頂多在東北的深山老林裏打轉,絕對熬不過小冰河期,要不了多少年,肯定自爆。


    可是有了皇太極,建州女真就如同開了掛一樣。


    對外三下五除二打垮了林丹汗,整合了蒙古各部,征服了朝鮮。


    對內收攏了權力,發展了經濟,提升了軍力。


    然後步步為營,多次破關而入,將明軍打得望風而逃,將明朝活活拖垮。


    這是一個強大得可怕的對手。


    高瞻遠矚,足智多謀,手腕高超,對人性和人心的拿捏爐火純青。


    隻要能搞死皇太極,付出再大的代價也在所不惜!


    常洛毅然決然說道:\"苟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趨避之?\"


    孫承宗滿麵愁容說道:\"三百年來國朝從無此先例,況且陛下也不一定允準,還有福王,一直對儲君之位虎視眈眈,殿下宜慎重,千萬不要因為此事而引火燒身。\"


    袁可立、徐光啟、畢自嚴、畢懋康也苦勸不止。


    常洛吃了秤砣鐵了心,大聲說道:\"孤意己決,卿等勿複多言!\"


    見眾人仍要再勸,常洛猛地一拍桌子,站起身來,朗聲道:“這件事就這麽定了!誰敢再諫,別怪孤翻臉無情!”


    說罷他拂袖而去,留下一臉驚愕的大臣們。


    孫承宗無奈地搖搖頭,歎息道:“太子殿下此舉,大有孤注一擲之意,實在不妥啊……”


    袁可立也憂心忡忡地道:“事關國本,當務之急,還是要設法勸阻太子,以免鑄成大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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