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常洛就到乾清門外候著。


    他希望能說服朱翊鈞,摒棄個人成見和意氣之爭,重新起用鐵麵禦史袁可立,查抄巨貪高淮,以資軍餉。


    然而,他未免將事情想得太簡單了。


    熊廷弼的犯顏直諫使朱翊鈞覺得被冒犯了,常洛舉薦袁可立,更令他怒火中燒。


    從早上一直等到中午,朱翊鈞始終沒有召見常洛。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依然如此。


    朱翊鈞不僅不見常洛,也不見方從哲。


    熊廷弼從南京召到北京,也被晾了起來。


    遼東十幾萬兵原定作戰計劃突然暫停了,下一步的指示又遲遲不到,十幾萬人就這樣白白幹耗著。


    眾將都在猜測其中緣故。


    明軍像被失了定身法一樣,努爾哈赤卻一刻也沒有閑著。


    他派人去問李如柏,這究竟是怎麽啦,有什麽陰謀。


    李如柏也是一頭霧水。


    正在這時候,一隻朝鮮船在鴨綠江江口的鹿兒島被女真軍截獲了。船上坐著從北京回來怕朝鮮使臣。


    此人被帶到赫圖阿拉,努爾哈赤親自審問,才知道大明朝廷近來發生了很多大事。


    第一是皇太子開始協理國事。


    第二是熊廷弼被召到了北京,將取代楊鎬,經略遼東。


    努爾哈赤沒和熊廷弼交過手,但知道此人不簡單,比楊鎬難對付的多。


    先前為了應對楊鎬的四路圍攻,作出了種種布置、調動,現在也全部作廢了。


    他趕緊將這一消息通報給李如柏,鼓動李如柏排擠熊廷弼。


    李家在京師有很多人脈,李如柏也有自己的消息來源,他己搶先一步獲得這一消息。


    努爾哈赤和李如柏暗中頻繁往來,熊廷弼還沒到任,就有無數的圈套等著他往裏鑽。


    臨陣換帥乃兵家的大忌,必須幹淨利落。


    四天時間可以做很多事情,但朱翊鈞卻用來和人置氣,這樣的事情,他已經做過無數次了。


    努爾哈赤和李如柏將楊鎬即將下台、熊廷弼即將經略遼東的消息放了出來,一時間小道消息亂飛。


    遼東明軍始而將信將疑,繼而惶惑不安。


    處在暴風眼的楊鎬卻出奇地平靜。


    朝鮮之役中,楊槁指揮無方,在蔚山之戰損兵折將,差點被處死,自知這次重掌帥印,是一次莫大的機會,更埋藏著巨大的危險。


    楊槁在遼東多年,還是知道努爾哈赤的厲害的。


    俗話說,強龍壓不住地頭蛇。


    官軍名為十一萬,其實真正拿得出手的隻有七萬人,餘下四萬不過是湊數的老弱病殘,拉不得弓,放不了箭,能頂什麽用?


    海西女真葉赫部有一萬多人,朝鮮國王李昖派出一萬多人,也是各懷鬼胎,並不會誠心作戰。


    而努爾哈赤的六萬人,卻是實打實的六萬人,兵強馬壯,裝備精良,再加上是在家門口作戰,糧草轉運快捷方便,更兼適應遼東的嚴寒氣候,熟悉遼東的地形。


    楊槁貪遼東經略的官位,但他更怕死。大明軍法,凡失陷封疆,喪失辱國,主帥都是一個死。


    因此楊槁並不是誠心實意想打,心裏盤算著如何虛張聲勢,奪幾座堡塞,取幾場小勝,用以搪塞兵部,搪塞朝廷。


    然後和努爾哈赤達成默契,隻要他不要鬧得太過份,遼鎮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算了。


    現在,突然傳出熊廷弼即將取自己而代之的消息,楊槁其實並沒有多大的不滿,反而生出莫大的竊喜。


    當年熊廷弼巡按遼東,大力打擊遼東豪強,清理田畝,平均稅賦,又清查軍屯田,核員核餉,斷了很多人的財路,很招人恨。


    努爾哈赤放出種種消息,說熊廷弼又回來了,並且主持遼東軍務後,將會排擠遼東本土將領,重用外軍將領。


    各種流言滿天飛,遼東一時軍心動蕩。


    努爾哈赤見計謀達成,心中大喜,召集幾個兒子,議定:


    趁明軍易帥之際的混亂,集中六萬旗軍、四萬輔軍,共十萬人馬,突襲駐紮開原的馬林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圍而殲之,給明軍以致命的重創。


    為了保守秘密,努爾哈赤沒有向駐紮在撫順以西六十裏的李如柏通報。


    前方大戰一觸即發,朱翊鈞卻在宮中拒不見人,他就是這樣一個不可理喻的人。


    因為受不了皇帝這種令人發瘋的性格,多少大臣掛冠而去。


    申時行、王錫爵、沈一貫全都被他氣得死去活來。


    第五天中午,常洛實在忍受不了了,不顧太監阻攔,徑直闖入乾清宮中。


    朱翊鈞剛剛用過午膳,正躺在椅子上打盹。


    常洛耐住性子站立一旁等候,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了,朱翊鈞終於睜開睡眼,問:\"什麽事?\"


    雖然胸中燃燒著熊熊怒火,但常洛還是雲淡風輕地說道:\"熊廷弼是個急性子,他說軍情不等人,托兒臣問父皇,什麽時候可以赴任?\"


    \"叫他今天就走吧。\"


    \"他要的兵馬錢糧呢?\"


    \"你會同閣部,盡力籌措。\"


    \"熊廷弼以什麽職銜赴任。\"


    \"兵部右侍郎兼都察院右副都禦史,經略遼東軍務,賜尚方寶劍,有臨機處置,先斬後奏之權。\"


    常洛己經無力吐槽了,四天前就該讓熊廷弼走了,卻白白耽誤了這麽久!


    他趕忙到文淵閣去,方從哲、熊廷弼正悄悄等著,見太子來了,忙問:\"如何?\"


    常洛氣都來不及喘一口,說道:


    \"父皇有旨,命熊廷弼為兵部右侍郎兼都察院副都禦史,經略遼東軍務,賜尚方寶劍,有臨機處置先斬後奏之權,即刻赴任,不得延誤!\"


    熊廷弼忙拱手:\"臣領旨。臣再問一句,臣要的兵馬錢糧呢,可有著落?\"


    常洛望著他苦笑,\"卿先赴任,孤會想辦法的。\"


    熊廷弼是個極頂真的人,根本不是一句虛言可以糊弄的。


    \"兵是將的膽,錢糧是兵的魂,沒有湊手的錢糧,別說臣這樣的庸才,就是兵仙來了也隻會搓手,臣要見陛下。\"


    常洛拍了拍他的胳膊,\"熊經略,脾氣該改一改了。你放心,錢糧孤會盡力籌措的。\"


    熊廷弼冷冷哼了一聲:\"不是臣膽敢頂撞殿下,實在是驕兵悍將難製,要我經略遼東,又不與我錢糧,我這空口白牙的,如何取信於諸將?\"


    \"遼東缺餉不是一兩年了,兵士們幹的都是刀口上吮血,拿命換錢的營生,人之常情,打大仗之前,多多少少要發一點欠餉,以十萬兵計,一人發五兩,這就得五十兩。\"


    \"臣新官上任,又是臨陣易帥,總不能空著手見人吧?五十萬兩,一個子都不能少。\"


    常洛無力反駁,看向方從哲,\"方先生,你看……\"


    方從哲看向熊廷弼,\"飛白吾兄,軍情緊急,你先赴任。錢糧我再會同戶部商議。\"


    熊廷弼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抱著膀子氣呼呼不說話。


    常洛苦澀一笑,\"這樣吧,孤這些年積攢了三十六萬兩銀子,拿出來給遼東將士發欠餉。方閣老再籌措二十萬兩,湊足五十萬兩,隨後運往遼東。\"


    熊廷弼站起身來,難為情地說道:\"臣是個粗人,不識禮儀,殿下恕罪,實在是………\"


    常洛輕輕拍了拍他肩膀,\"國難思良將,家貧思賢妻。卿此去遼東,天氣苦寒,霜重雪深,多加珍重。\"


    說著解下袍子,披在他的肩上,又替他係好帶子。


    熊廷弼眼圈猛濕了,\"謝殿下關懷,臣知道了,今天日暮時分,臣就星夜奔赴遼東。\"


    常洛:\"何不明早再走?\"


    熊廷弼:\"軍務緊急,能早走一時是一時。老奴耳目眾多,隻有晚上悄悄走,才瞞得過他。\"


    當晚,熊廷弼帶著兩個親信隨從,騎著快馬,悄然離開京城。


    出了正陽門,夜色朦朧中,突有一人攔住他的去路。


    熊廷弼問道:\"你是誰?\"


    那人低聲道:\"隨我來!\"


    熊廷弼跟著那人到了城牆下一個僻靜的角落,隻見停著一輛馬車。


    那人掀開車簾,朝熊廷弼一招手,\"進!\"


    熊廷弼探進頭一看,見是太子,不禁大吃一驚,忙鑽進了馬車。


    常洛說道:\"飛白,你到了遼東先匿下朝廷任命你為經略的旨意,隻對楊鎬一人說。\"


    \"為何?\"


    \"迷惑老奴。還有,李如柏和老奴勾搭上了,楊鎬的布置,老奴己悉知,你到了遼東先不要揭穿,來個將計就計。\"


    \"事成之後,如何處置李如柏?\"


    \"先不要動他,留著他還有大用。\"


    詳談大個時辰後,熊廷弼下了馬車,跨上馬,直奔遼東而去。


    一路上月明星稀,山河大地沉浸在睡夢之中。


    熊廷弼憂心如焚,恨不能兩腋生翅,飛到遼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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