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高的理想遙不可及,樸素到近乎可笑的理想也同樣難以實現。媽媽不在了以後,世界上再也沒有人會叫他杳杳。這個難念的、拗口的、別扭的稱呼,已經和他曾短暫擁有過的幸福的家一起,永遠被留在了過去——


    本該是這樣。


    *


    盛夏的陽光穿透茂密的樹冠,在地麵上印出深淺交錯的陰影。


    「你到底叫什麽名字?我到現在都不知道。」男孩回過身,光線折散成斑斕光暈,灑落在他漆黑的眼眸裏。


    「不能告訴你。」他沒忘大師的要求,自己必須盡可能與俗世隔絕,尤其是名字不能被外人知曉。


    「那以後我該怎麽稱呼你?」


    「反正就我們兩個人,直接說話不就行了。」


    「可我很想知道。」男孩嘴唇抿成一條直線,滿臉認真的神氣。「作為交換,我可以先告訴你我的名字。」


    「沒興趣,不想知道。」


    ——名字連接著人的魂靈,既要遠離俗世,不光你的名字不能被外人知道,外人的名字你也盡量不要探知。人一旦互相交換了名字,就意味著雙方正式建立了聯繫,而這種關聯是難以磨滅的。


    大師還曾這樣強調。


    男孩有些為難,想了想又道:「那你有小名嗎?你媽媽一定給你起過……」


    聲音戛然而止,男孩愣怔地望著他,似乎被他突如其來的眼淚嚇到了。


    「對不起,我不該問你的,你不要哭了好不好……」


    雖然完全沒有道歉的必要,男孩還是倉皇得像犯下什麽大錯,想替他擦眼淚,卻又不敢碰他。


    「杳杳……」他含著淚水哽咽道,「我媽媽叫我杳杳。」


    整齊的小白牙不再漏風,可發音卻還是幼時的習慣,上揚的第二聲交疊,清楚地鑽進了男孩的耳朵裏。


    他聽見男孩認真地重複了一遍,「杳杳……?」


    發音被他帶跑偏了,一樣不標準。


    不準就不準吧,他也沒本事給人矯正成普通話一級甲等。


    結果,這一不準,就不準到了最後。


    *


    「不對……」林杳然喃喃道,聲音被山風扯得稀薄。


    賀秋渡沒聽清楚,「你說什麽?」


    林杳然用力掰開他的手,露出一雙紅通通的眼睛死命盯著他。他想要鑽開他的腦殼兒,扒拉清楚裏麵裝的到底都是啥。


    「然然哥哥加油,隻差最後一口氣啦!」對岸,秦珊和其他嘉賓都在等著他們,給他鼓勁打氣。可聽起來真的很像他隻剩最後一口氣,馬上就要就要死了。


    林杳然確實有這種隨時可能原地去世的感覺,一半是被賀秋渡氣的,另一半還是被賀秋渡氣的。氣得他整個人都像河豚那樣鼓起來,針一戳就要爆.炸。


    一陣風吹過,橋麵又開始劇烈晃蕩。這回他堅決無視了賀秋渡伸過來的手,用力抱住了橋邊的欄杆。


    他就這樣抱一根欄杆走幾步,再抱一根欄杆繼續走,像極了一隻弱小可憐又無助的蜜袋鼯。


    賀秋渡一直跟在他身後,默不作聲地看著他,好像生怕他會從橋上掉下去。


    其實,欄杆的設計都是經過精密計算的,林杳然再瘦小也不可能穿過欄杆的間隙。


    他隻是覺得不安,直覺告訴他林杳然一定發現什麽了,而一旦明確真相之後,林杳然就會毫不猶豫地離開他——


    與其說離開,莫不如說是逃避。


    直到和林杳然一起重新回到苦蕎村,他才深刻意識到,這個對自己而言充滿美好回憶的故地,在林杳然心中卻等同於噩夢本身,而且他到現在都沒能從噩夢中醒來。


    而自己,也是他噩夢的一部分。


    縱使一度短暫照亮過他,卻終究還是拋棄了他、遺失了他,並且再也沒能找到他。所以,這一點螢火之微,遠比噩夢更有理由令他厭憎痛苦。


    他知道林杳然對趨利避害的本能有多麽忠誠——


    因為討厭自己,所以連自我都要逃避。習慣性下拉帽簷的動作,低頭走路的姿勢,還有對azure這一身份的執著,久而久之,他恐怕連自己的真實模樣都模糊不清了。


    這樣的林杳然,一定會像逃避一切令他痛苦的事物那樣,毅然決然地逃離自己身邊。到那時,自己又該怎麽辦呢?


    賀秋渡的眸光暗了下去,眼前浮現出以前在自然科學紀錄片上看到的畫麵。


    一隻蝴蝶撞上了蜘蛛網,然後,一隻黑蜘蛛迅速爬了出來,將毒液注入到它的體內。其間,蝴蝶不斷掙紮,可根本無法擺脫蛛絲的桎梏。蜘蛛一直耐心等待著,直到蝴蝶動也不動,這才肆無忌憚地靠近過去。最終,蝴蝶隻剩一具軀殼,它再也不可能扇動翅膀飛走。這裏,將成為它永恆的也是最後的歸宿。


    賀秋渡舌尖用力抵著牙齒銳口,試圖用痛感阻止自己再起那些亂七八糟的念頭。


    *


    今天的拍攝任務很少,錄完懸空索橋體驗後,又錄了幾段山中遊玩的素材就早早結束了。因為風景特別美的緣故,大家都意猶未盡,嚷嚷著要組團自由行。林杳然趁鬧哄成一團的時候趕緊抽身出來,上車讓工作人員先送自己回去。


    回到祠堂,林杳然走進堂屋,一束光線穿過窗欞照進來,正好落在案台的相框上。


    除了頭天來到這兒,他再也沒主動進來過。看到自己的以前的照片已經很不爽了,更別提還被當成死人一樣供在這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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