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抓住洪馨陽的手不放, 她是我唯一的希望, 我改變命運的唯一籌碼。


    但是我知道,這個念頭有多執拗,它執行起來, 就有多悲傷。


    因為在場的人都不可避免地要有所喪失。


    洪馨陽要喪失她的胎兒;袁牧之要喪失我;而我,則是要喪失全部生存過的痕跡。


    對我們每個人來說, 這都不是隨隨便便,說不要就不要的東西, 相反, 它很重要,重要到一個什麽程度,我其實估算不出來。


    我隻知道, 我抓住洪馨陽的手忽然間不再那麽用勁, 我開始慢慢的,一寸寸的, 任由她的手滑開。


    袁牧之伸手將我的手跟洪馨陽的分開, 然後緊緊攥住,對洪馨陽說:“他需要醫生。”


    “放,放心,我已經叫了醫生,現在該到了。”


    袁牧之咬牙托起我的腿, 掏出匕首,割開褲管,露出血肉模糊的膝蓋, 我微微顫抖了下,他立即抱緊我,但是我發現他顫抖得比我明顯。


    他大概想先替我止血,但對著這片血肉模糊的東西,忽然不知從何下手。


    我貼著他的身體,感受到他的體溫,我忽然覺得我能明白他在想什麽,他為什麽非使勁抱住我不可,因為不這麽做,他沒法抵擋心中的恐懼。


    那個恐懼,是由於擔憂我而引起的。


    袁牧之,他擔憂我,以至於引發強烈的恐懼情緒,他一向是能自我克製的人,我還是第一次,這麽直接地麵對他的情緒。


    我想起我們剛剛相遇的時候,當時我將他視為有趣的實驗對象,我一直想找機會試探一下,意誌堅定到如磐石堅冰一般的男人,到底在什麽情況下會情緒失控。


    那時候我從來沒想過,其實令他失控的人就是我。


    可是我一點也不高興,我寧願他不要這樣,我寧願他就跟我第一次相遇到那樣,冷酷、從容、閑適、凶猛。


    而不是像現在這樣,看著我流血的膝蓋,眼睛裏含著複雜的水分,折射著光芒,那光芒,柔和得我一對視,心髒的位置會對應著被扯痛。


    “子彈沒在裏麵。”我向他解釋,情況沒有那麽糟糕。


    他抿緊下頜的曲線一言不發,小心翼翼地托起我被踩傷的手,吹開上麵的灰塵,看著紅腫不堪的表層皮膚。


    “這個,骨頭也沒有斷。”我再向他說,我覺得他需要一個微笑安撫,於是我甚至衝他笑了笑,“我一個人對付三個,隻受了這點傷,已經將損失控製在最小範圍內……”


    “閉嘴!”他啞聲說,再度抱緊我,在我耳邊重複,“閉嘴。”


    我乖乖閉上嘴,想了想,又主動貼近他的臉頰蹭了蹭,然後拿完好的另一隻手拍拍他的後背。


    “你這個臭小子……”他近乎嗚咽地嘶啞罵道,“我他媽就幾天沒見你,你又給老子弄成這樣……”


    “袁大哥,醫生來了。”洪馨陽在一邊打斷我們。


    一個提著藥箱的男人走進來,檢查了一下我的傷勢,開始幫我清理傷口。


    刺鼻的藥水味混合著血腥味湧了過來,我厭惡地皺了皺眉頭。


    洪馨陽幹嘔了一聲,對我們抱歉地笑了下,蒼白著臉扶著門出去,不一會,門外傳來她嘔吐的聲響。


    “等會你替你們大小姐也看看。”袁牧之淡淡地吩咐。


    “好的。子彈穿透了這裏,為了日後保險,還是建議去醫院,我現在隻能先給他固定骨頭。”那名醫生簡要地比劃著,對袁牧之說,“手骨沒有斷,但我懷疑可能還是裂開了,這也要去醫院拍片確認下。”


    “麻煩你了。”袁牧之摟緊我說,“我會送他去的。”


    醫生臨走的時候留下了些止痛片,以防我今晚疼起來睡不著。袁牧之歎了口氣問我:“要吃嗎?”


    “現在不用。”我說,“會影響我腦子的清醒程度。洪馨陽呢?”


    袁牧之說:“她大概在隔壁休息,畢竟是個孕婦。你要找她?我去叫她過來。”


    “不,”我拉住他,看著他的眼睛,輕聲說,“我想你陪我。”


    袁牧之微微一愣,隨即笑了開來,他重新抱住我,在我額頭上親了親,啞聲說:“好,我陪你。”


    “我餓了。”我說,“要吃甜排骨。”


    “好。”袁牧之點頭,隨即掏出電話,撥了個號碼,下令道:“弄點吃的過來,要糖醋排骨,其他的你看著辦。”


    “為什麽甜排骨其實叫糖醋排骨?”


    “因為它的佐料是糖和醋。”


    “我還是喜歡叫甜排骨,”我微微笑了,對他說,“我不喜歡約定俗成的東西,我喜歡自己命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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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嗯,甜排骨很形象,我也喜歡。”他笑了,摸著我的頭發。


    “如果可以,我想一係列東西重新起名字,我是說,如果我有個房子的話,”我在他懷裏輕聲說,“要有落地大玻璃窗那種,陽光能直射進來,走到哪都光線充足得要命,完全不存在陰暗的角落那種。”


    “以後我給你。”袁牧之柔聲說。


    “嗯,”我點點頭說,“我要給屋子裏的每一把椅子起名字,有天鵝絨靠背的,叫荷爾德林,橡木靠背的,叫愛因斯坦。”


    袁牧之帶笑問:“那如果是中式的交椅呢?”


    “那我不知道,”我誠實地搖頭,“我不認識中國的名人。”


    “好吧,你沒法決定名字的,就交給我。”袁牧之笑著說,“說說看,你還想在那間屋子裏幹嘛?”


    “要做實驗,”我興致勃勃地說,“試驗能不能不靠語言做心理暗示就能成功催眠……”


    “你,”袁牧之有些不滿,“你就不能想點咱們倆一塊幹的事?”


    我笑了起來,抱住袁牧之的胳膊蹭了蹭,說:“在那間屋子裏做的所有事,我都希望你在邊上看著。”


    “為什麽?”他明顯高興了起來,卻非要說,“如果我覺得無聊呢?”


    “你會嗎?”我皺眉想了想,說,“這個可能性可以排除,因為如果你真的無聊,我會給你催眠,改變你的趣味點。”


    “原冰!”袁牧之咬牙罵,“你個小兔崽子有膽試試!”


    我愉快地笑出了聲,抱緊了他的胳膊,把腦袋藏在他的衣襟邊拱來拱去,袁牧之輕輕拍了下我的臀部,佯裝生氣說:“鬧,再鬧,看我不揍你屁股!”


    “袁牧之,其實你並不是真的想對我施加暴力,是不是?”我抬頭問他。


    “嗯,我要是想揍你,就不是現在這樣。”他笑嗬嗬地說,“你小子終於也不是那麽笨了。”


    “你喜歡我是不是?”我認真地問他。


    袁牧之的臉莫名其妙有點紅,他躲開我的視線,呐呐地說:“什麽喜歡不喜歡,忒他媽肉麻……”


    “我喜歡你。”我說。


    “什麽?”袁牧之好像嚇了一跳,驚詫地瞪大眼睛,結結巴巴地問,“寶寶,你,你剛剛說什麽?”


    “我喜歡你,”我安靜地說,“所以不想看你死掉,哪怕你隻有一點活著的可能性,我也會拚命去找,如果找不到那個可能性,我會把弄死你的相關人都宰掉,我就是抱著這樣的想法來這的。”


    “寶寶……”他感慨而狂喜地看著我。


    “我很自私,我不認為自私有什麽不好,人類社會如果有所謂的進步,原初動力就是自私和貪婪。所以,我很自私,”我看著他的眼睛,帶著笑,柔聲說,“我自私地覺得,你也必須喜歡我,如果你喜歡別的人,比如那個什麽浩子,我會立即處理掉他,你隻能屬於我一個人。”


    袁牧之笑了,但他的眼睛裏含著水,他點點頭,想了想,又點點頭。


    我的眼眶也潤濕了,我覺得心裏疼得不得了,但卻必須將這件事進行下去,我繼續輕柔地說:“你隻能給我一個人買甜排骨吃,隻能這樣抱我一個人,隻能給我一個人洗澡,隻能讓我靠著你在浴缸裏睡覺,你隻能,腦子裏想著我,記得我所有的事情,那些細節,那些我在你身邊生活過,存在過的痕跡,你必須記著,因為,我想要你記住它們。”


    “我會。”他啞聲說,“而且,我們會一起創造很多很多美好的記憶,等我們倆都老了,就一塊說說過去的事,坐搖椅裏,你還像現在這樣靠在我懷裏,好不好?”


    我的眼淚掉了下來,我無聲地點頭,主動地環住他的腰。


    “那個房子,會到處都是落地窗,每個房間都透亮,打開門,會有樹和綠草地,還能聽見鳥叫,你喜歡樹和綠草地嗎?”


    “喜歡。”我哽咽著說,“我要很大的樹,上麵能建小木房子。”


    “樹屋啊,那得找會修的人來,不然掉下來可麻煩。”袁牧之嗬嗬低笑。


    “草地要夠大,這樣我們才能散步,”我沙啞著聲音柔和地說,“我最喜歡了光著腳踩草了,清早會有水珠在上麵,對了,我們還可以養狗,不過那種東西很麻煩,你要照顧它。”


    “好。”


    “張家涵也跟我們住一起好了,那個討厭的洪爺如果想跟著,就讓他跟好了。”我說,“我給他的錢你管著,如果洪爺對他不好,咱們就給張哥錢讓他單過。”


    “嗯。”


    “閉上眼吧,跟我一起想想我們會擁有的房子,”我柔聲在他耳邊說,“要那種帶著大屋簷的房子,最好有個閣樓,我看小說裏鬧鬼的房子都有閣樓,我也要那個。”


    他閉著眼,笑了說:“好。”


    “還要有個會做飯的,我喜歡甜排骨,甜肉包,我喜歡粥,我喜歡蔬果醃製的脆脆的東西,我不喜歡喝牛奶,但你一定會逼我喝的,我已經可以預感到了為了這件無意義的事你會變得多固執。”


    他的呼吸漸漸綿長。我眨眨眼,有液體不斷滲透出來,但我拿手背擦去,並努力不讓它們影響我說話的腔調:


    “那棟房子的一麵要朝南,因為那樣風會很涼爽,我喜歡風灌滿整個襯衫的感覺,就像你真的會飛起來一樣,太陽好的時候我們可以在露台上曬日光浴,我討厭我的白皮膚,我要把全身曬得跟你一樣。”


    他嘴角上勾,帶著微笑入睡。


    我再也說不下去,我擦擦臉,滿手濕漉漉的,然後,我湊上去,學著他的樣子,拿嘴唇貼了他的,貼了一會,我才啞聲說:“對不起,上麵說的那些不會實現了,但我很自私,我不能忍受你忘掉我,記住這些吧,記住我來過,你見證過我的到來,這對我有很大的意義。”


    說完這些,我從他身上爬起來,瘸著腿,慢慢走出這間船艙,臨出門的時候我回頭看了袁牧之一眼,他睡著的樣子真好看,我想,他確實是需要好好睡一覺了。


    醒來時,一切都會不一樣,但願我能還給你,還給你們,原本你們該享用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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