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晌午,兩人正在房間寫字,就聽範寡婦在外麵喊,“奶奶!”


    李秀琴聽這聲音帶了幾分急躁,忙擱下筆,看了過去,隻見院門口站著大利,他凍得直哆嗦,一直往手心哈熱氣。


    “這是怎麽了?”


    李秀琴和林曉出來,大利哆嗦著嘴唇,湊上來,“二嬸,阿奶病了。”


    李秀琴心裏一個咯噔,“怎麽會病了?啥時候病的呀?”


    “早上起來,她就一直沒精神吃不下東西,我娘以為她夜裏凍著了,就給她多蓋了床棉被,可直到現在都起不來。”


    李秀琴忙跟著大利一塊去看,林曉也跟在後頭。


    劉翠花守在床前,看到李秀琴來了,忙讓出位置讓她診病。


    老太太沒有發燒,也能睜開眼說話,就是沒什麽力氣,渾身上下也說不上哪裏疼。


    診完脈,李秀琴心裏有了數,“大嫂,你是不是沒給咱娘吃過肉啊?”


    劉翠花一愣,“這不年不節的,吃啥肉啊?咋了?婆婆吃不下東西是因為沒吃肉?”


    李秀琴點頭,“婆婆身體太虛,氣血不足,渾身乏力,需要補充營養。”


    “啥營養?”劉翠花聽不懂。


    “就是吃些好的,雞蛋、豬肉、羊奶、魚、紅棗、紅糖、青豆、核桃、花生等等。”


    她每說一樣,劉翠花心就咯噔一下,這哪一樣都不便宜啊。照這麽吃,一個月一吊錢也打不住啊,這麽多好東西皇帝老爺都吃不起吧?


    李秀琴見大嫂隻顧著肉疼,也來了氣,“婆婆年紀都多大了,你還計較這個。是不是除了逢年過節,你們從來沒給婆婆吃過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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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利忙道,“不是,大哥發工錢那天,咱家吃肉了,阿奶也跟著吃了兩塊。”


    離大吉發工錢好像都快一個月了吧?李秀琴蹙眉,“就這一次?”


    大利愣愣點頭,“是啊。”


    李秀琴看不下去了,不可思議看著大嫂,“大嫂,你們家今年不是掙著錢了嗎?有必要這麽摳嗎?掙錢不就是為了過好日子嗎?你一天天省,孩子老人身體都拖垮了,又有啥用啊?”


    劉翠花急了,“你說得容易。天天這麽吃,這得花多少錢啊?”


    李秀琴也是無語,算了這些事由她男人和大哥說吧,她說不通,“你要是舍不得花錢,我就把老太太接到我家,我來養她。我家沒兒子,也不需要蓋房子,也不需要給兒子娶妻。”


    劉翠花哪能答應,老太太要是去二弟家,他們家還不得被村裏人罵死,“不行。這哪行。老太太是跟我們養老的。”


    李秀琴來了氣,“那你又不給她吃好的,你當你是養豬呢?”


    劉翠花急得團團轉,“那…那我給她割肉。我天天買,成吧?”


    李秀琴搖頭,“當然不行了。她現在什麽都缺,哪能光吃肉啊,我剛剛說的那些都得給她吃,還有咱娘牙口不好,你不要給她煮粗糧,那樣會拉嗓子,你要給她煮細糧,煮爛一些。”


    天天吃細糧,這又得花不少錢,可現在已經騎虎難下,劉翠花也隻能答應,“好,我會煮的。”她又眼巴巴問,“那得吃多久才能好?”


    李秀琴知道她摳門,也沒說死,“先吃半年吧。她這身體虧得太厲害了。”


    一聽要吃這麽長時間,劉翠花就肉疼。


    李秀琴不放心她,“我會讓範寡婦過來照顧婆婆。”


    潛台詞是你別想糊弄我。


    劉翠花心裏一梗,到底誰才是長嫂,她居然被弟妹訓,這還有天理嗎?


    李秀琴交待完,帶著林曉回了家。


    她讓範寡婦去大嫂家照顧老太太,在灶裏蒸了碗雞蛋羹,又去割了半斤豬肉,燉得稀爛送到大嫂家。


    範寡婦給喂飯,李秀琴回了家。


    林曉捧著臉,愁得不成,“娘,大伯母怎麽這麽摳門啊?”


    “可能是窮怕了。”


    不過大嫂說的壓力大也是真的。他們家有四個孩子,這邊成親和喪葬花費極高。


    就拿男娃娶親來說,光彩禮錢就得十吊,還得給女方做幾身新衣服,逢年過節還得給女方家送厚禮,再加上聘禮,成親時置辦的三十六條腿,這沒個三五十吊都辦不成。


    你要說家裏窮,沒那麽多錢娶親,那也不是不成。你全家都跟著丟麵子。在村裏也上不了台麵,人家也看不起你。


    “說來說去,還是沒錢啊。”李秀琴歎了口氣。


    範寡婦去照顧林老太,這一天三頓都是李秀琴做的飯。


    她做菜舍得放調料,手藝比範寡婦好多了,做完就給林老太送去。


    大利幾個孩子看到她送飯過來,也都很懂事,沒有嘴饞上去討要。


    話說另一邊,林滿堂一行人從府城出發,本來一行人歸心似箭,可剛走了一天,天上就飄起了雪花。


    天冷路滑不好走,有好幾次都陷進泥潭,大夥隻能放慢速度。


    走著走著,他們發現前麵有個小黑點。


    一開始大家都以為是橫放在地上的木頭,大雪沒蓋住,可走近了才發現居然是個人。


    最先發現的是關大郎,他跳下牛車,上前試探那人的鼻息,衝其他人搖頭,“沒氣了。”


    林滿堂不敢看死人,倒是其他人膽子大得很,紛紛圍過來。


    關大郎衝林廣源使了個眼色,“咱們一塊將人抬上牛車。”


    林滿堂有些驚訝,抬死人回去?朝哪抬啊?回去報告衙役得了唄?大老遠抬回去,回頭這人家屬該以為是他們害的,再說不清楚。


    隻是他還沒開口,就見關大郎發出一聲驚叫,“哎呀,他身上的衣服都沒了。”


    嗯,的確一件都沒了,除了兜襠布,隻剩下一個可以證明身份的名牌。


    這裏隻有林滿堂一人識字,林滿堂接過名牌,上麵刻著軍隊字樣,也就是說這名牌隻有士兵才會有。


    林滿堂揣測,“這該不會是個逃兵吧?”


    “那應該是了。”林福全點頭,“沒想到他們凍死在路上。可真是老天有眼。”


    之前搶了兩戶人家,活該被凍死。


    關大郎和林廣源將人抬上板車。


    林滿堂這次倒沒反對。既然是逃兵,那他們就不用擔心受牽連了。


    進了城,一行人先去了衙役,關青正好在。


    林滿堂將遇到這人的來龍去脈說了一遍,關青拍拍他肩膀,“你這也算做了件好事了。”


    林滿堂搖頭,“是他們要送來的。”


    他可不敢抬死人,頂多隻想過回來報消息而已。


    將死人交給衙役,關青給他們每人發了十個銅錢。


    林滿堂原本還推辭不要,關青堅持要給,“這是你們應得的。沒讓他們露屍荒野。”


    林滿堂恍然,原來抬死人竟有好處,怪不得這些人路上也不嫌累呢。


    回了家,林滿堂將得來的錢和契書都交給媳婦,又將此行發生的事原原本本告訴了媳婦。


    李秀琴點了點頭,也沒急著將東西收回箱子裏,而是將林老太生病的事說了,“她缺營養。而且不是一天兩天,是長期缺營養。現在就要好好補補,要不然會影響壽數。”


    李秀琴這話不是危言聳聽,古人為什麽壽命那麽低,就是因為常年勞作,身體虧損太厲害。林老太這樣的情況在村子裏再普遍不過。


    林滿堂腦子裏就像空白了似的,一顆心沉墜得像灌滿了鉛,他想都沒想就往外衝。


    林曉今兒去了文先生家討教學問,回來的路上剛好看到大伯,便知曉她爹也回來了,跟大伯打了聲招呼就急急忙忙跑回家。


    剛進院子,就見她爹從堂屋衝出來,兩人差點撞到一起。


    林滿堂扶住女兒,也顧不上安慰,一溜煙出了院子。


    林曉從來沒見過她爹臉色這麽差,剛剛那眼神就像會吃人似的,她扭頭看向她娘,“娘,我爹咋了?”


    李秀琴撿起地上的書,“我把你奶生病的事跟他說了。”


    林曉恍然,別看她爹沒有記憶,可前世沒能孝順親娘是她爹大半輩子的遺憾,今兒可算能彌補了,沒想到她奶又病成這樣。


    林滿堂一路狂奔到了大哥家。剛進院子,就聽到大哥家的孩子圍著林福全嘰嘰喳喳說話。


    林滿堂推門而入,不理會大哥一家的震驚,徑直去了林老太房間。


    範寡婦正在床邊照顧老太太,林滿堂推門進來,看到躺在床上起不來的親娘,心如同被尖針刺了一下,坐在床前,握住他的手,“娘?”


    林老太緩緩睜開眼,看到是二兒子回來了,掙紮著想要起來。


    林滿堂給她身後墊了個枕頭,“娘?我回來了。”


    林老太臉色蠟黃,聲音也軟得不成,“終於回來啦。”


    這幾日好吃好喝養著,她精神比之前好多了,隻是到底身子骨弱,虛得厲害,不是一兩天就能養好的。


    林滿堂握住她的手,眼淚在眼眶中打轉,“娘,都怪我不好,要不是我沒用,也不會讓您遭這個罪。”


    林福全從外麵進來,蹲在林老太身邊,孩子們也紛紛擠進屋。


    林老太看到大兒子也回來了,臉上露出欣慰的笑容,“平安回來就好。”


    林滿堂心裏自責得不成,早知大嫂不會照顧他娘,他就應該把人接回家去,再不濟也該做些吃的送來。


    “娘?您想吃什麽?我讓我媳婦給您做。”


    林老太搖頭,“不用啦。你媳婦天天給我送雞蛋羹,送羊奶,這麽好的東西,哪能天天吃呢。我這麽大歲數了,吃啥不是吃啊。別糟蹋東西啦。”


    林滿堂心裏越發自責,“娘,您吃怎麽是糟蹋東西呢。您是我娘,生我養我的娘,我本該孝順您,讓您跟我過好日子的。”


    誰不想吃好的穿好的,過好日子。看到苦了大半輩子的娘為了不給他們加重負擔,硬是不讓他們送,他心裏不是滋味兒,握緊她的手,臉上帶笑,“娘,您不要擔心錢,我養的豬賣了二十文一斤,是生豬的價錢。那掌櫃還跟我定了一百多頭豬,我以後會掙很多很多的錢,您不用替我節省。”


    林老太昏黃的眼珠瞪得比拳頭還大,“真的啊?為啥豬這麽掙錢?”


    “是特殊辦法養的。”怕他娘不信,林滿堂忙側頭看向他大哥,“大哥,你說我沒說謊吧?”


    林福全忙不迭點頭,“二弟沒說謊。娘,您盡管吃。我們養得起。”


    林老太滿臉欣慰,“好。我會好好吃。”


    她說了一會兒話,又沉沉睡過去。


    她身體虧損得太厲害,很嗜睡。


    林滿堂給她掖上被角,讓範寡婦在邊上照顧,示意大哥跟他出來。


    林福全猜到二弟要跟他說什麽,心裏也有些怵二弟,可這不是躲就能解決的事兒,他隻能跟在二弟身後。


    兩人出了院子,找了個沒人的地方。


    林滿堂拳頭攥得緊緊地,壓抑著怒火,“大哥,你知道我為什麽要帶你一塊掙錢嗎?”


    林福全怔了下,顯然沒想到二弟會問這個問題,他想都不想就回答,“因為我們是好兄弟。”


    林滿堂直直看著他,搖頭,“不,因為你是我娘的兒子,因為我娘選擇跟你過。所以我才會帶你掙錢。”


    林福全臉上難掩吃驚,林滿堂眼睛赤紅瞪著他,“我以為我帶你掙錢,你就會好好孝順咱娘,可我發現我錯了,你掙再多錢,可是用在咱娘身上屈指可數。我知道你壓力大,你有兒子要娶媳婦,你有女兒要嫁人,可是這些都不是你不孝順的理由。既然你養不起,當初就不該生那麽多。你有沒有想過,你現在不孝順親娘,將來你的兒子也會有樣學樣?”


    林福全被二弟指責不孝,心也慌了,“二弟,我沒有。我沒有不孝順咱娘。咱們鄉下人家過日子,不都是這樣嗎?一年到頭也吃不了幾回肉,天天吃粗糧填飽肚子。難道我不想給咱娘吃好的喝好的嗎,可我家吃不起啊。”


    見二弟臉上有所鬆動,他又掰著指頭算給他聽,“我每年光交稅就要十五吊錢。十畝水田和五畝沙地,每年產出最多隻能有三十吊,一家人光吃粗糧吃鹹菜就得花掉十吊。再加上給舅家和媳婦娘家送節禮一年就得花十吊。要不是你教我做涼粉,大吉又當了衙役,咱家根本餘不下錢。我現在不攢錢,我都不知道將來怎麽給孩子娶妻,怎麽嫁女兒,怎麽蓋房子?”


    這就是鄉下人的難處,不隻是林福全,其實整個村子都是這樣。


    辛辛苦苦一整年,卻隻能混個溫飽。更可憐的是這樣的日子已經算很好了。皇上沒下令減稅的那些年,他們家連粗糧都得限量,每天隻吃兩頓飯,男人幹重活吃糊糊,女人幹輕活吃能照出人臉的清湯寡水。一個個餓得麵黃肌瘦,村裏有好些人家的孩子都沒養活。


    比起其他家,林家的日子已經算很好過了。雖然家裏吃的是粗糧,可從來都管飽。


    林老太身體虧成這樣,並不是分家這一年半造成的,而是常年累月的結果。


    林滿堂聽完大哥這番話,心裏悶得厲害,他知道大哥難,這世道難,可是他不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的親娘就這麽沒了。他不容拒絕道,“既然你沒錢,那就由我來出。我就隻有一個女兒,不像你有那麽多拖累。”


    他不想跟大哥扯皮,也不能逼著大哥拿錢出來贍養老子娘。他就隻能自己盡孝。


    說完,他看也不看大哥一眼,起身離開。


    從這之後,林滿堂和媳婦每天換著花樣做好飯好菜給老太太吃。


    吃完飯,他也不急著回去,坐在床前陪老太太嘮嗑。


    之前他一直忙著掙錢,沒時間陪她。現在好不容易閑下來,他就想多陪陪她。


    這天到了飯點,林滿堂拎著食盒進來,林福全站在堂屋門口,兩人目光交匯,林滿堂裝作沒看到,徑直去了他娘房間。


    林老太不挑食,他們做啥,她吃啥,而且吃得很香。


    林滿堂給她盛湯,問她,“娘,您還想吃什麽?我明兒再給您送過來。”


    林老太搖頭,“這樣就挺好啦。其實我已經好了,不需要再吃這些東西了。你呀,賺錢不容易,也該省些錢。”她歎了口氣,麵露憂愁,“你現在還沒個兒子。你得想想法子啊。”


    林滿堂不想讓娘跟著擔心,就騙她,“娘,我們已經在想法子了。秀琴正在調養身體。等她身體好了,一定會給您生個大胖孫子。”


    林老太信以為真,忍不住樂了,“那就好。你們過得好,娘就知足了。”她看著二兒子氣色緩和。這兄弟倆還鬧矛盾呢,她試著幫大兒子說好話,“你別生你大哥的氣,他也不容易。家裏孩子那麽多,他以前經常給我吃煮雞蛋。他比你爹會疼人哩。”


    林滿堂臉上笑容收了,抿了抿嘴,“雞蛋算什麽,您生他養他,還不是應該的?”


    “也不能這麽說,誰家不是這麽過來的。”林老太捧著空碗,“像現在這樣的好日子才是我連想都不敢想呢。”


    房間外,林福全躡手躡腳回了堂屋,眼淚控製不住往下掉,咬了咬牙,衝劉翠花道,“明兒你給咱娘做好菜。咱跟二弟輪著來。不能讓二弟一家供養咱娘。”


    劉翠花不可置信看著他,“你瘋了?那得花多少錢?”


    就二弟那樣,一天三頓不重樣,吃的精米細麵,雞鴨魚更是換著法吃,貴死人的幹果糕點成包買回來,這個花法一個月兩吊錢都打不住。


    “花再多錢也沒花到別人頭上去。”林福全也來了火,既氣自己沒用,又氣媳婦不夠孝順。


    他娘體諒他的難處,沒生他的氣。分家時說好了,他娘歸他養,家產他也拿得最多,盡孝卻全推給二弟,這說得過去嗎?


    劉翠花被他凶了一頓,忍著肉疼,回屋拿了銀錢。


    劉翠花看著男人,抿了抿嘴,“那明年大吉大利說親怎麽辦?”


    林福全抓了抓頭發,“會有辦法的。先顧眼下再說。”


    劉翠花見他鐵了心,也不好再說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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