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塞紅包。


    更不是求許秋或者是醫院墊付醫藥費。


    莊稼漢一抹臉上的眼淚,道:“醫生,俺求求你, 別救他了,讓他就這麽死吧!”


    轟!


    這句話讓楊鈺恩心裏炸響,她露出驚駭之色,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放棄搶救?


    讓自己兒子等死?!


    楊鈺恩想了好幾個場景,老父親下跪救兒,或者是砸鍋賣鐵湊醫藥費,等等,卻沒有想到,這位淳樸的、黝黑的老人專程找到許秋,隻是為了讓醫院放棄搶救。


    “為……”


    楊鈺恩剛想要問話,又立刻頓住,把話憋了回去,靜靜地看著許秋。


    許秋微微點頭:“問。”


    她這才吐出一口氣,扶起了莊稼漢,道:“為什麽放棄搶救?”


    “家裏沒錢了。”


    “沒錢……你當時不是說一定要救回來?”


    莊稼漢低著頭:“因為包工頭以為俺兒子肯定會死,死了的話,隻要賠那麽幾十萬。”


    楊鈺恩無法理解,“可現在他活下來了啊,隻要繼續做手術,他肯定能活著!”


    莊稼漢抬起頭來,深凹的眼球望著楊鈺恩道:“那你說,他以後還能在工地幹活嗎?”


    “這……大概是不行的,能回複自理能力,已經是最好的結局了。”


    “包工頭也知道,他怕俺們家以後再找他麻煩,要他負一輩子的責,所以一次性給了俺們一百五十萬……這可是一百五十萬啊,三倍的賠償金!”


    楊鈺恩沉默半晌:“可是,負一輩子的責,不是應該的嗎?”


    莊稼漢聽到這話都笑了,笑得又慘又難看,“俺們村這麽多出去打工的,還有好多六七十的在工地上幹,摔死的賠個十幾萬,摔到半死的能賠好幾倍,但俺從來沒見過包一輩子醫藥費的。”


    楊鈺恩沒反應過來:“前幾個月很多地方不是出台規定了嗎,高齡老人不允許進工地了。”


    “不準幹活……是俺們想幹活嗎,是沒錢啊,不幹活飯都吃不起啊……這個規定一出,我們本來能和年輕人同工同酬,結果呢,工地反而壓我們的價格,以前一天能拿兩三百,現在說是上頭不給聘用我們這些老頭,要用的話冒風險,隻能給一百來塊錢,苦啊!”


    楊鈺恩不知道該說什麽。


    她意識到,老莊稼漢口中這句“吃不起飯”,不是年輕人拿著最新款的手機,用著近乎奢侈的化妝品時,調侃似的吃不起飯。


    他說的,是真的吃不起一粒一粒的米飯,幾塊錢一斤的大米壓在他肩上,都是沉重的負擔。


    “可是你不是都有150萬賠償,有錢了為什麽不治?”


    問出這句話後,不等莊稼漢回答,楊鈺恩就自己沉著臉站回了許秋身邊。


    她不是高高在上的“專家”,也懂人間疾苦。


    一個農村的漢子,卻隻能跟個植物人一樣躺在床上,還得騰出一個人來照顧,多少家庭能負擔得起?


    “那還等什麽,趕緊辦理了手續出院。”楊鈺恩歎了口氣。


    放棄搶救還不簡單,簽個免責聲明書,辦理出院就得了,沒有醫院會攔著,也沒有醫院敢攔。


    對於這種被放棄的病人,哪怕是許秋也無能為力。


    他隻是個醫生。


    超越治病救人的職權,喪心病狂般想要救下每一個人,這已經不算是醫生了。


    早晚會出問題。


    “不能出院。”這時,莊稼漢堅決地搖了搖頭。


    “不出院是什麽意思,不救,也不出院,你想讓他在醫院熬死?”楊鈺恩覺得不可理喻。


    莊稼漢猶猶豫豫地點了點頭:“150萬拿去給小兒子買房子了,還有一部分拿去翻新老屋,死人都不能去,晦氣。”


    這一刻,楊鈺恩徹底沉默下去。


    她不知道家屬是什麽時候離開的,隻知道回過神來時,許秋已經若無其事地在處理各種病曆了。


    “自己坐。”


    許秋頭也沒抬,對楊鈺恩說道。


    “好……”


    楊鈺恩在沙發那邊坐下,又沉默了好久,突然舒了一口氣,道:“其實這樣也挺好的,如果強行搶救下去,這個病人活得也會很艱難,生命質量極低。


    而且,家庭、工地老板,還有社會,都得為撫養、治療他付出巨大的代價。


    他死了,所有人都輕鬆了,誰都沒有負擔,他的家庭還能拿到150萬賠償金。”


    許秋掃了楊鈺恩一眼。


    盡管這個說法非常殘酷,但卻有一定的道理。


    許秋自己,包括醫院各方,其實比家屬、親人,更希望病人活下來。


    但有的時候,空有一身醫術,卻不一定能有用武之地……真要救了,醫藥費倒是小事,幾十萬而已,許秋給得起。


    但往後他漫長的人生誰又來負責,誰來買單?


    家屬不願救,一個已經被至親放棄的人,醫生也隻能是一聲歎息。


    ……


    當晚,莊稼漢就簽署了十幾份免責聲明書。


    包括拒絕吸氧、拒絕心電監護、拒絕氣管插管、拒絕抗生素抗感染等等……


    就連最基礎的輸液也全部停了。


    半夜的時候,病人果然清醒過來,感受到身上的痛苦,他發出了撕心裂肺的哀嚎聲。


    莊稼漢在病房外站了一夜,始終沒有勇氣推開病房的門。


    第二天一早,他重新找到了許秋。


    “醫生,你給俺兒子換成vip病房,再給他最好的止痛藥。”


    許秋點了點頭。


    楊鈺恩不理解,等家屬走後,憤憤地道:“這算什麽,鱷魚的眼淚嗎?還是給自己良心的慰藉?”


    許秋拍了拍桌上厚厚的病曆。


    小實習生施憐趕緊跑過來抱起,準備一會兒送回住院部那邊。


    “走吧,早交班。”許秋摸了摸空空的口袋,熟練地接過了楊鈺恩遞過來的紅筆。


    ……


    這次的早交班,重點無疑正是昨晚收治的臉部凹陷病人。


    交班醫生雲梅照著交班記錄念了起來:


    “家屬拒絕一切有效治療措施,病人的情況持續惡化,由於沒有上心電監護等,無法判斷病人具體的身體狀況……”


    這一段,讓在場的醫生都歎了口氣。


    臨醫以前就是個小醫院,因此,很多醫生其實沒什麽背景,都是從農村走出來的。


    他們很清楚,真正貧窮的農家人,不可能養一個沒有勞動能力、甚至需要時時照顧的人,哪怕這個人是獨生子女。


    更何況,病人家裏還有一個年輕的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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