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後所居的昭陽宮貴氣端重,是東六宮裏采光最好、殿堂最富麗的宮殿。比之靜僻路遠的承光宮、淡雅樸素的芷汀宮,昭陽宮自有開闊的景致與絕佳的地理位置,春光明媚,庭院擺放著數十盆雍容富麗的牡丹,不乏花匠靜心養育的名品‘姚黃’‘二喬’,花朵簇簇紛紛,平添瑰麗之色。


    皇上本要向以往般從昭陽宮邊的西華門拐出,往承光宮去探望即將臨盆的楚氏。今兒望著昭陽宮那流火灑金的飛簷,心念一起,便吩咐內侍道:“去昭陽宮吧。”


    皇後正從太後處歸來,神色倦怠又落寞,由著小宮女捏肩捶腿。


    與宮外肆意隨意的日子相比,這昭陽宮的日子再貴重,再體麵,可平日就是一徹頭徹尾的冷宮,妃嬪避之不及,皇帝視若不見。


    “把那明黃褥子收起吧。”皇後怔怔盯著榻上的禦用之物,語氣頗是傷懷。


    昨兒是十五,皇上來坐了一刻,大概又有半月不會來了。


    半荷打小伺候主子,知她心情低落,也不欲與之爭辯,默默地去收墊子。誰知抬眼便瞧見屏風後一抹鮮亮的明黃袍角,一時間發不出聲來。


    “收什麽?”皇帝淡淡說道。


    皇後顯然倉促,萬萬沒想到這話居然被皇上聽了去。她肚子挺起,舉止本就滑稽,加上此刻驚喜交加,幾乎有些狼狽地請了安。


    皇帝安坐在榻邊,難得溫和道:“你也坐吧。”


    皇後近來心情低落,脾氣都發不怎麽起來,又連連被太後訓斥、家人教導,一時間舌頭有點打結,失了原先的精神氣。


    “太醫今日可來請過脈?”親政後的皇帝愈發有了天子威嚴,小小年紀,說話一絲不苟,言行端重大方,全然不像十五歲的少年。


    皇後太遲鈍。也知這對天家母子感情不和,故而隻敢小聲道:“今兒去母後那請安,有太醫來瞧過,說是一切都好。”


    皇帝眼底驟然起了一層薄冰。好在等餘光瞥見皇後的小心翼翼,不禁微微失笑。


    真是難得……


    裴月舒終於有了些作為皇後的智慧。


    多麽諷刺,一國母後怎能遲鈍至此。


    小皇帝渾身一陣無力感,可想起這個女人到底懷著自己的骨肉,且如今雖說後知後覺。可到底有點良心了。


    還會難過。


    哼——


    裴月舒神情確實萎靡,表情木木的。她靜默無言,隻慢慢撫著自己的肚子。


    “想什麽呢?”皇帝又釋然了。皇後笨也有笨的好處,總算心腸不算惡毒,若是沒有太後在一旁攛掇著,他想應該會更好的。


    裴月舒臉色暗淡,呐呐無言,最終不得已說:“臣妾開口難免掃了陛下的興。”


    “僅管說吧。”


    左右都習慣了。


    裴月舒低低道:“臣妾在想當初進宮做皇後是不是選錯了,臣妾的外祖母自小最疼我,她老人家總說我不適合做這個位子。後來得知了消息還哭了很久。早知道,就該聽她的……”


    後來連臣妾都不用了,索性自稱我。


    “陛下您看,臣妾笨嘴拙舌的,開口老是惹您和太後生氣,其實底下的命婦和宮人都在暗地裏編排我,我都知道,可也沒辦法。要不等我生下這個孩子,您幹脆讓我做妃子算了。”裴月舒是個典型的千金大小姐,打小眾星捧月。萬般疼寵。以致進宮後發現自己不通人情世故,不懂待人接物,又沒有舌燦蓮花、搬弄是非的本事,剛開始還會生氣發怒、喊打喊殺。後來等這條宣泄的路被封後,裴月舒隻感覺每天都被壓得喘不過氣來。


    皇帝大概聽過裴月舒的太多驚人之語,故而眉頭輕輕抬了抬,連多餘的表情都沒有。


    “說完了?”自請廢後這話,也真有皇後講得出來。


    相處堪堪一年,皇帝自認摸清了皇後的性子。可事到如今,他仍發現皇後還有一分渺視一切的天真與單純。


    裴月舒眼中恍然含淚,大抵是心潮澎湃,忽而一個起身跪在了皇帝腳邊:“臣妾知道您也不喜我,臣妾也不霸著這位子給您添堵。”


    不知怎地,皇帝心底躥起一股無名火。


    “裴月舒!你當這後位是想坐就坐,想不坐就可以不坐的嗎?就算你肯我肯,你以為太後和裴家願意嗎?新年過去了三個月多,勞煩皇後你在長大一歲的同時也長長腦子吧。”哪怕提前做好一切準備,可皇帝每每與皇後對話,總會被她撩起滔天怒火。


    裴月舒瑟縮一抖,臉頰終滾下兩行清淚。


    她慢慢無力地坐在地上,一動不動,委屈又傷心地哭。


    或許是被氣多了,氣出了涵養與風度。皇帝瞅著皇後可憐巴巴的樣兒,口齒間有了點溫存的氣息,屈尊降貴地親自地扶她起來。


    “還不起來。”


    皇後拿著帕子捂臉,委委屈屈地坐在了邊上。


    皇帝看見她就氣不打一處來,怒意微起,朝外間喚道:“伺候的人呢?”


    “是臣妾叫他們回避的。”裴月舒還一副打算攔的架勢,完全不顧身懷六甲的不便,慌張起身,大聲喊道,“不用進來——”


    皇帝的臉沉得能滴下水來,裴月舒知不知道她在反駁他的命令?


    可憐了外殿一群奴才你看我,我看你,不知道要不要進去。


    裴月舒轉過頭來,一副賠小心的可憐樣。


    “陛下,勞煩在下人前給臣妾留點顏麵吧。”


    “顏麵?你還知道顏麵,呃?”皇帝看她不哭了,腫著兩隻通紅的眼眨巴眨巴的。


    裴月舒拚命點頭:“臣妾知道的。”


    皇帝若有所思,伸手攬過她,無意道:“朕問你,太後平常都與你說什麽?”終歸一日夫妻百日恩,況且又有了血緣上的羈絆,少年皇帝的心裏不免柔軟,倘若裴氏願意回頭,起碼他願意放母子倆一條生路。


    如他所料,裴月舒表情明顯反應不過來。


    良久才支支吾吾道:“要麽是訓誡臣妾,要麽是說些其他的事。”


    “其他的是什麽事?”皇帝緊緊盯著她。


    裴月舒僅管性子跋扈,不善權謀,但三從四德還是學過的。她不敢欺瞞這個明顯比自己厲害很多的夫君,老實道:“母後今天提起攝政王府的林側妃,至於嫻妃和楚小媛,都是之前京城說的。”


    “具體呢?”


    裴月舒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母後口氣不善,但更深的臣妾聽不出來。”


    皇帝:“……”


    午膳臨近,已有皇帝身邊的太監在探頭探腦,不過看帝後二人氣氛膠凝,有些不敢插嘴。畢竟,這對天底下最尊貴的夫妻間的相處模式,底下人早已熟記於心,一天不吵就是天下幸事,難得今天皇帝還未拂袖氣走,居然還隱隱有些留膳的意思。


    “偷偷摸摸地幹什麽,傳膳吧。”皇帝眉眼淡淡,一直停留在裴月舒身上的餘光捕捉到了她臉上一閃而過的驚喜。


    心頭居然也有了點暖意。(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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