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黎在回到自己房間之後,解下衣裙,準備小睡片刻。然而當她的手觸到腰帶時,她改變了主意。


    小心翼翼地將腰帶拆開,露出裏麵一角白色的絹布,她走到案幾前,將絹一點一點拉出來,平鋪到案上,輕輕地將它撫平。她修長的手指慢慢撫過上麵密密麻麻的的小字,最後在一處被墨色暈染開的汙點上停了下來,細指偏移,點上了“郭嘉”這個名字上。


    他的結局到底是什麽?


    司馬黎閉上了眼睛,隻覺本不再昏沉的頭又開始隱隱抽痛起來。


    她無論如何也記不起,有關曆史上的郭嘉的一切了。不知不覺中,他站在她麵前時,隻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而不是印象中僅停留在史書上的鉛字,他對她而言像一張嶄新的白紙,從那次在洛陽重逢時起,他們也開始重新認識。


    也是最近,她才發現自己對他有了什麽不同——漸漸地不再戴著有色眼鏡看他,更沒有用先入為主的觀點對待他。不像麵對曹操時那樣,帶著疑似天生的敬畏;不像初見荀彧之前,就已經對他產生了敬重仰慕之情;也不像與司馬懿相處時,下意識地保留著提防之心,無意間將隨口一句阿諛奉承養成了習慣。


    但是她對郭嘉是完全不同的。所以……什麽都不知道,也許可以將其看作是一件好事吧。


    她默默地將絹布重新收了起來,隻是又忍不住看了一眼屬於郭嘉的那一行字。


    “徐州呂布,官渡。”


    至少在這兩場戰役中,郭嘉是安然無恙的勝者。


    盡管如此,那日從司馬懿那偷聽來的話還是令她感到不安。


    哪怕還摸不清郭嘉心裏真正的想法,她也該為他做些什麽。


    即使……他之前的所作所為都是一時興起,那她做這些便權當還了他的人情吧。


    卞罌與她初次相見時說的話一點不錯,她的確是因為對“局中人”產生了感情,所以才不再以旁觀者的姿態冷眼旁觀下去。


    司馬黎將絹布按原樣收了起來,她將腰帶重新係回身上時,聽到門前響起一陣腳步聲。待她打理好衣襟站起來,司馬懿也走了進來。


    “你的任務來了。”他開門見山道。


    “什麽任務?”司馬黎下意識問道,話問出口後,她才想起自己不久前才答應了司馬懿開出的條件。


    幫他一個忙,他們倆也就算兩清了。


    “將扶月毫發無傷地帶回來——不過你什麽也不用做,隻需在暗處看著她,在誌才與呂布談妥之前的期間,她能安然無恙即可。”司馬懿立在門前,雙手置於袖中,平穩地陳述著。


    司馬黎聽了一愣,似是不太確定地問道:“就這樣簡單?”


    “我何時讓你去做過複雜的事情?”司馬懿挑了挑眉,他又轉身向外走去:“走罷,隨我去見誌才。”


    “你慢些,等等我。”司馬黎提起裙裾快走了幾步,才跟上他,她先是用餘光瞥了一眼周圍,一片無人寂靜。她小聲問道:“扶月跟你有什麽關係?”


    還能讓他這樣費心思。


    司馬懿一邊走著,一邊居高臨下地睇了她一眼,似乎有些不屑解釋:“她與我沒關係,是誌才視她如寶,不忍她遇上什麽劫難,還想帶她回來。”他說完,又補充了一句:“之前欠誌才一個人情,這次算我幫他解決了這個憂慮。”


    視她如寶,還送她以身涉險。


    司馬黎聽了,不禁在心中嘲諷了一番,也不再出口相問。她跟著司馬懿繞到了前廳,遠遠地便看見廳中坐著戲誌才、扶霜,還有卞罌。


    除了郭嘉,倒是都到齊了。


    他們像是早就商量好了似的,戲誌才見他們來了,立即起身迎了上來,見著司馬黎後,卻是鄭重地行了一禮,他彎下身子,沉聲道:“多謝阿黎肯出手相助,戲某不勝感激。”


    司馬黎無意與他做戲,直言道:“戲先生不必多禮,黎之心意已定,決無更改之意。”


    她倒是更想對他說:弄這些虛禮有什麽意思,她又不會出爾反爾。倒是他們說出口的話,一定得作數才行。


    她說這話時,目光也有意無意地飄到了司馬懿的臉上。


    看出了她在想什麽,司馬懿俯下身子,在她耳邊輕聲說道:“待扶月歸來之後,你不想跟我回河內也隨你。”


    司馬黎這才將頭轉了回去,此時的戲誌才也直起了身子,笑著說:“我會讓扶霜跟著你去,以備不時之需。”


    他話音一落,司馬黎才看向坐在他身畔的扶霜。


    扶霜瑩白的膚色此刻已有了幾分慘白,她的表情沉靜如水,雙手疊放在身前,似乎有些僵硬。


    自從扶月走後,她也不再去練舞了,隻是每日跟在戲誌才身邊,為他撫琴。還記得扶月說過,戲誌才偏愛扶霜多一些,現在看來倒正好相反。


    他剛才那句“以備不時之需”更像“必要時,可讓扶霜李代桃僵,換扶月無恙”的潛台詞。


    司馬黎聞言頓了頓,遲疑地說道:“可她們姊妹二人一模一樣的相貌,若是被人發現……”


    戲誌才答道:“我會想辦法將你們安排在呂府不起眼的地方,婢女的身份並不容易引起旁人的注意,隻是要委屈阿黎了。”他說著,麵上又露出一絲愧色。


    司馬黎擺擺手,示意她無所謂,請他繼續往下說。


    “至於相貌……”戲誌才側過身,看向站在旁邊沉默不語許久的卞罌。


    卞罌走過來,對扶霜和司馬黎說道:“跟我來吧。”


    司馬黎這才注意到卞罌今日與平時大大不同。她今日穿著素色的衣裙,麵色也不似往日明媚,目光沉斂,像是變了個人。


    扶霜走在她身邊,垂著眼眸,也保持著沉默。司馬黎側目瞥了扶霜一眼,沒有作聲。


    她們高怎會卞罌來到她的臥房,看著她從自己的妝屜裏取出一隻銀盒,轉過身淡然地對扶霜說道:“你來坐下,我教你如何修飾樣貌。”


    “是。”扶霜停頓了一下,輕聲應道。


    她走過去,坐到了銅鏡前。卞罌打開那銀盒,司馬黎抬眸看了一眼,隻見裏麵盛著滿滿一盒半透明的乳白色膏體,散發著淡淡的刺鼻的味道。


    卞罌取了一些,拿指尖點在扶霜的眉間、眼角、唇邊,而扶霜則像一個毫無生命力的瓷娃娃一樣,一動不動地任她擺弄,她平靜地看著鏡子裏的自己,原本美麗的眼睛漸漸在卞罌的指下變得平凡暗淡,好看的唇角也塌了下去。司馬黎站在一邊看了大半柱香的時間,原本悄然動人的少女,已經變成一個普通如塵埃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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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再給你一些染料,平日裏塗到臉上,便可將這些刻意的痕跡遮去,隻是麵色便不似現在這般紅潤瑩白。你懂嗎?”卞罌走到扶霜身後,看著鏡中少女平凡的臉龐,毫無感情地說道。


    扶霜點點頭,沒有出聲。


    “好了,你拿著它,回去自己對著鏡子多加練習一番。”卞罌垂眸將手上的銀盒交給她,又取了一屜瓶瓶罐罐遞了過去。扶霜接下後,對她二人行了一禮,便低著頭離開了。


    房間裏隻剩下司馬黎與卞罌兩人。


    “唉。”


    司馬黎聽見一聲幾不可聞的歎息,她看到卞罌抬起一手揉了揉太陽穴,坐到了案幾前,拿著銅扁壺向杯中倒水,卻漾出一陣酒香。


    “看不出明君還會些易容之術。”司馬黎不知說些什麽,她看著卞罌自斟自飲,似乎很有心事。


    “一個女子要在洛陽生存,我會的可多了。”卞罌終於露出一個笑容,卻很快又斂了回去,她低聲說道:“今日是姊姊的忌日,我情緒不好,你莫怪我。”


    司馬黎點點頭,表示理解。她想留卞罌一個人靜一靜,誰知她卻對她說:“留下來陪我喝些酒吧。”


    “好。”她應道,也走上前坐了下來。


    對她來說,漢時這些酒再烈也算不上酒,酒精濃度低的可憐,縱使她酒量不好,也能喝上一些。卞罌心裏苦悶,正巧她也需要發泄。


    “這次我們都瞞著奉孝,你說他日後知道了會怎樣?”卞罌又飲了一杯,她似考驗司馬黎一般,低笑著問道。


    卞罌的話讓司馬黎倒酒的手一頓。


    對了,這次她和扶霜要去呂布府上喬裝為婢的事,隻有郭嘉不知道。


    他們都因各自不同的理由瞞著他。


    司馬懿和戲誌才大概是怕他搞破壞,才瞞著他;卞罌是他們的助手,她心中還存著對董卓的弑親之恨,隻有他們能幫她,自然也沒有道理告訴郭嘉。


    而司馬黎自己麽……她將手擱在案上,撐著頭發愣。


    告訴他沒有好處。


    若是他真的不同意此舉,與司馬他們產生了齟齬,並不是好事。


    至少現在的曹操還不能當他的靠山,他不懼怕他們,他們自然也不會懼怕他。


    現在她這個局外人已經卷了進來,若是她不小心改動了曆史,哪怕隻有一點點偏差,也有可能影響到多年後的官渡之戰。因此,她也就不能保證郭嘉在此之前可以一直平安無事。


    她沉默地思索著,甚至忘記回答卞罌的話。


    “不過,萬一他之後真的生氣了,我們也不怕他。”卞罌也學她撐著頭,笑著說道:“我們人多,他隻有一個人。”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


    司馬黎聽到她說這話,結合剛才的擔憂,不自知地皺起了眉頭。


    “你在擔心什麽?”卞罌發現了她在憂慮,不禁奇道,她似乎被她逗樂了,說道:“奉孝這樣聰明的人,總不會讓自己吃虧。你該擔心擔心怎麽把他擺平,萬一他生了你的氣可就不好了。”


    司馬黎扯了扯嘴角,歎道:“我會去跟他說清楚的。”她頓了頓,抬頭看向卞罌,請求道:“明君剛才教扶霜修飾麵容的方法,可否也教教我?”


    之前扶霜也在,她不好開口,也不知卞罌那些工具叫些什麽,她自己也弄不來,隻能有求於人。


    “怎麽,你也用得上那些東西?該不會是擔心生得太美,會被呂布抓去做侍妾吧?”卞罌打量了她一眼,有些不明所以。


    司馬黎尷尬地咳了一聲,解釋道:“那倒不是。隻是不久前我無意間與呂布見過一麵,雖然不能肯定他還記得我,但也怕他見了會起疑。”她裝出一副為難的表情,懇求道:“若是被兄長他們知道我隱瞞了這一點,戲先生這個忙我也幫不了了。”


    卞罌聽了,也知道輕重,她點點頭答道:“我懂了,你要小心。”


    她說完站起身,也許是因為喝了不少酒,她的身形有些不穩。司馬黎虛扶了她一把,同時也看見她有些蒼白的臉色。


    “明君……”司馬黎皺起眉喚了她一聲,改口道:“我還是明日再來找你吧,今日你先休息。”


    “我無事……”卞罌抬手揉了揉額角,她淡淡地說道:“沒什麽大不了的……隻是今天總是想起以前的事情,有機會再講給你聽吧……”


    她說完,虛浮著腳步取了一盒東西交給司馬黎,和剛才給扶霜那盒一樣。她簡單地教了司馬黎幾個要領,便被司馬黎三兩句勸回去休息。


    司馬黎告別了卞罌,將那盒東西收好,若無其事地朝自己房間走去。


    隨著對卞罌的了解,她竟也開始對她的過去產生了好奇。


    也罷。


    她在心裏苦笑了一下,既然已經決定不再做旁觀之人,多在意一下身邊的人也沒什麽不好。


    她懷揣著心事回到了臥房,卻見一個素色身影霸占了她的房間,趴在案幾上小憩。


    這郭嘉病還沒好利索,又睡在這裏,也不怕受了涼。她放輕了步子,轉身走向床邊,剛想拿條毯子給他蓋上,就覺身後一暖,腰上也多了一對手。


    郭嘉從她身後抱住了她,剛睡醒還有些迷糊,他趴在她頸邊嗅了嗅,不解道:“阿黎喝酒了?”


    “唔……”她應了一聲,還未出口解釋她是剛從卞罌那裏回來,就聽身後的他低沉著嗓音說道:“我嚐嚐。”


    嚐什麽?


    不等她反應過來,身子已被郭嘉轉過來麵向他,隨即是唇上傳來的一陣濕熱,嗅到的也滿是他身上的氣息。


    她因這突如其來的深吻吃了一驚,下意識地抓住了他的臂膀,卻被他順勢壓到了床上。


    這個年代沒有席夢思,她就隻好在床上鋪了一層又一層的被子,此刻整個身體都陷在其中,軟和的觸感讓她不想起來。情不自禁地環上了他的肩,隻覺得他舌尖上的味道好甜。


    “嗯……”郭嘉低吟了一聲,不安地動了動,最後撐起上身,與她分開,雙目間也恢複了一絲清明,他疑惑道:“有東西硌到我了……”


    司馬黎:“……”


    總感覺這貨搶了她的台詞。


    然而他已經坐了起來,一雙手在她身上遊移摸索著。司馬黎被他的天然呆鬧紅了臉,還沒來得及阻止他,他的手已經曖昧地停在了她的腰間。


    “這是什麽?”他似乎對這個把他硌到的東西很是不滿,順手伸到了她的衣襟裏,將盒子樣的東西取了出來。


    正是卞罌才交給她的修容膏。


    “明君給我的胭脂。”她也坐起身,神色如常地將他手上的盒子拿過來,放到一邊。郭嘉果然不再感興趣,他也恢複了一本正經的樣子,仿佛剛才耍流氓的不是他。


    司馬黎清了清嗓子,坐在床邊看著自己的袖緣,低聲道:“我有事要對你說。”


    “嗯?這麽巧,我也有事要對你說。”郭嘉眸中帶著笑意,似乎藏著什麽天大的喜訊。


    “那你先說吧。”司馬黎鬆了口氣。


    他似乎沒有多想,直言道:“剛收到文若的來信,他也提起了曹將軍,正打算動身去投奔他。不久前,曹將軍剛在青州收編一支軍隊,勢頭正好。”


    “所以呢?”她聽了心底一動。


    “所以,我也要動身了,去哪裏都好,隻是不知阿黎願不願意與我一起。”


    他的話語細細地流淌進她的耳朵裏,也慢慢地滲入她的心裏。不止對他說出的話動心,對他的人也……產生一股把持不住的衝動。


    不過,能聽到他說有了離開長安的打算,她也就不必為他而擔心了。


    “我必須要回河內,停留一段時日。這也是我要說的事情……等我擺平司馬家,也就不必受他們的牽製了。”她垂目說道,這個借口是她在回來的路上臨時編的,不能告訴他自己要去呂布府上,除了編造一個合理的謊言,沒有更好的辦法。郭嘉他……應該會信的。


    果然,他沒有懷疑,隻是蹙眉道:“一定要在這個時候回去?”


    她知道他心裏的想法,無非是曹操那邊蓄勢待發,時機不等人,他也等不了,若是她不能隨他一起走,兩人便隻能分開。


    無奈之下,她扯開嘴角笑了笑,說道:“夜長夢多。不過,隻要你在曹將軍那裏,我大可在事情解決完之後去找你,如此也很容易,不是嗎?”


    郭嘉大概是被她說的主動“去找他”取悅了,幾乎沒有深思便笑著應道:“好。”


    見他答應下來,她心裏鬆了一口氣的同時,還有一絲惘然。


    其實,她沒有看錯他,像他這樣的人,總是有更重要的事等著他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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