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聽著,也是微微點頭。


    他曾經對於董仲舒那一套深信不疑過。


    不然也不會按照董仲舒的要求,做這做那,甚至封禪、巡幸。


    隻是堅持了許多年,雖然也得到了大大小小,這樣那樣的所謂祥瑞。


    但……


    實際的獎勵,卻毛都沒有撈到。


    故而心中有所疑慮。


    如今,聽著張越之話,也是深以為然。


    朕受命於天,為天子,寄託了天下之重和上天的意誌,作為代天行朕的『天之子』,『天』怎麽可能隨隨便便的降下災害、怪異,來懲罰和警告他呢?


    按照董仲舒的理念,老天爺最愛人民了,受命君王,是為了讓君王來代替他照顧和引領人民,怎麽可能因君王的緣故而將災害、怪異施加於百姓身上?


    要施加也該是施加到他身上啊!


    怎麽可能施加到『天』所愛的人民身上?


    這是一個大bug!


    於是,天子問道:「那以卿之見?」


    「臣愚以為……」張越俯首拜道:「或許天有大任降於人王,便加以磨礪,用災害測其仁心,以怪異觀其秉性,用挫折視其意誌,若能克服災害、怪異,以仁政嘉於天下萬民,德被蒼生,則其國自興,其政自和,其民自清!」


    「故荀子曰:國者,天下之重器也,重任也!」


    「今陛下當國,受命於天,天有重任降之於陛下!此陛下之昭昭天命!此漢家之昭昭天命!亦天下士民之昭昭天命!」


    「昔者,漢與楚相爭於亥下,於是五星出東方,而後天下平!」


    「今陛下臨位,受天之大任!詩雲:天生烝民,有物有則。民之秉彝,好是懿德。天監有周,昭假於下。如今豈非天監有漢,有假於下乎?」


    「故臣昧死以奏:陛下受天命,如禹、湯之受命,天將有大任降於漢季劉氏,災害、怪異必有多發,如禹之水,湯之旱……」


    「以陛下之聖明,必能有所感應,而湯禹之受命,亦如是,故禹、湯皆有誓,不獨禹、湯,三代先王,受命之時,皆有所感,而後禱天立誓!」


    張越說完,就深深一拜,道:「先王之誓,以其受命之符,明於天下,建其大業,故其德侔天地,澤被蒼生!」


    這是張越開始,著手從最高層開始,建立屬於自己的理論體係的努力。


    就和董仲舒當年做的那樣。


    隻要君王認同了,一般而言,這種理論的推行速度就會很快。


    當然也不一定如此。


    你要本身是個戰五渣,那麽哪怕有君王背書和支持,也會被現實打成渣渣。


    譬如穀梁學派……


    在張越回溯的資料裏,宣帝親自下場,不惜在石渠閣會議之中為之背書。


    然而,宣帝一掛,就被公羊打成了豬頭。


    即使是宣帝活著的時候,穀梁也常常被揍的不得不去喊宣帝拉偏架……


    而當時穀梁學派麵對的還是一個被讖諱之說綁住了手腳的公羊學派。


    隻能說,一個既能嘴炮,又有行動力,還有法家當打手的公羊學派太bug了。


    天子聽著,心裏麵非常贊同。


    君王是這個世界上最不容易被忽悠,但同時也是最容易被忽悠的了。


    不容易被忽悠,是因為他們見過、看過和經歷過的人與事情太多了,一般人很難忽悠他們。


    容易被忽悠則是君王們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慾。


    隻要抓住了他們的軟肋,你就會發現,他們也是凡夫俗子。尤其是當今這位,在某種程度上來說,他雖然已經六十幾了,但卻依然有著一顆稚子之心。


    他不止相信童話,連神話也相信。


    而張越所言的,也都是現實存在,記載於史書和經典之中,被漢人廣泛接受和認可的事情。


    他隻是在這些認知之上,稍微加了點私貨罷了。


    就像後世的一些公知們,鼓吹什麽德國磨坊,風能進,雨能進,國王不能進,又虛構一個落櫻神斧,胡扯了夏令營裏的奧特曼們。


    明明漏洞一大堆,不也有無數人深信不疑?


    甚至覺得是真理,哪怕證據擺了一堆,也當做看不見!


    為什麽?


    因為,這些人嚮往和憧憬別人為他們描述的世界,他們想要一個這樣的世界和體製。


    而張越現在所說的,不止沉迷於修仙,渴望長生的這位君王一下子就認同了。


    就連在這殿中的幾個侍從,也都深以為然。


    三代與先王之政,通過戰國數百年,諸子百家先賢們的不斷美化與升華,在漢季早就已經篆刻進每一個人的骨髓深處。


    哪怕當年的秦帝國,也是深信不疑,要不秦始皇也不會瘋狂cos三代先王的行為,去封禪泰山了,巡幸天下了。


    而在漢季,百年來黃老學派和儒家的學者、士大夫們,進一步的將這些東西,深埋進人們的基因之中。


    於是,致太平的思潮,深深的席捲所有階級。


    上至帝王公卿,下至士大夫庶民,人人孜孜以求。


    所以董仲舒登高一呼,立刻從者如雲,大勢之下,百家辟易,連黃老學派都隻能龜縮起來。


    「卿所言,朕早有所感矣……」天子微微起身,很是驕傲的握著腰間的佩劍,作為君王,他自然早就覺得自己是特殊的,是受天地所鍾,神明所愛的特殊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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