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拉麗莎住在一套摩登的公寓裏。埃文河畔的薩克斯比村莊裏的許多建築都很堅固,沿襲了喬治風格的建築,用巴斯的石頭砌成,帶有氣派的門廊,花園建在露台之上。你不需要閱讀簡·奧斯汀的作品,隻要走出家門,你就會發現自己置身於她的世界。她原本更想住在主廣場附近,或是教堂後麵的那條教區巷裏。那片地方坐落著一些精巧的別墅,端莊典雅,保存良好。溫斯理排房四號公寓是匆忙建造起來的,公寓是再常見不過的布局:兩間臥室在樓上,兩間主廳在樓下。公寓正麵的牆體塗著一層灰泥卵石漿,還有一小片方方正正的花園,完全不值得勞師動眾地去修建。


    除了一片小池塘,它幾乎與旁邊的那棟建築沒有分別。那片池塘是房子原先的主人辟出來的,裏麵養了一對很大歲數的金魚。埃文河畔的薩克斯比村莊由此分為窮人區和富人區,二者的區別再明顯不過;而她卻置身於錯的那部分。


    她能買得起的隻有這棟房子。她漫不經心地打量著這間狹小而方正的廚房,目光掠過網格狀的窗簾、洋紅色的牆壁、窗台上的葉蘭,還有那枚掛在威爾斯梳妝檯上的小巧木頭十字架,那是她每天早上醒來看到的第一件物什。她瞥了一眼擺放在餐桌上還沒來得及收拾的餐具:一個盤子,一把刀,一個叉子和一罐剩下一半的金色碎屑[1]牌果醬。突然之間,強烈的情緒一時間湧上心頭,這些年她雖然已經漸漸適應,但她依然得竭力壓製才能按捺住這股衝動。她感到孤獨,她永遠都不該再回到這裏。她這一生就是一個笑話。


    而所有這一切隻是因為十二分鍾。


    十二分鍾。


    她提起水壺,把它重重地扔在爐盤上,粗魯地擰開煤氣。這實在是不公平。一個人的一輩子怎麽能夠僅僅因為她出生的時機就被蓋棺定論?她小時候在派伊府邸生活時從來都沒有真正理解這一點。


    她和馬格納斯是雙胞胎。他們沒有高低貴賤之分,一同在殷實的家底和種種特權的庇護下幸福快樂地成長。富貴加身,他們往後的人生也不需要為生計發愁。她以前一直是這麽認為的,如今怎麽會淪落到現在這般田地?


    她現在知道答案了。馬格納斯恰恰是最先向她揭曉答案的人,他說了什麽關於限定繼承的規定,家族幾個世紀以來都是如此。也就是說,這棟房子和全部的財產都歸他所有,隻是因為他是第一個孩子,而爵位,當然也由他繼承,因為他是男性。任何人都無法改變這一局麵。她想過這也許是他胡編亂造的,隻是為了惹她生氣。但她很快就弄清楚了真相。在她大概二十五歲的時候,她的父母在車禍中去世,自那之後,一場關於財產分割的消耗戰就此打響。房子正式交接給了馬格納斯,而從那一刻起,她的地位也發生了變化。她變成了自己家中的客人,還是不受歡迎的那一種。她被迫搬進了更狹小的房間。當馬格納斯遇到了弗朗西斯、並娶她為妻後——也就是戰爭結束的兩年後,她被委婉地勸說徹底從這裏搬出去。


    她在倫敦度過了淒楚的一年,在貝斯沃特[2]租了一間逼仄的公寓,眼睜睜看著存款用盡。最後,她成了一名家庭教師。還有其他選擇嗎?像她這樣一個單身女人,能說一口還算流利的法語,會彈鋼琴,可以背誦所有大詩人的作品,卻沒有其他拿得出手的謀生技能,她還能做什麽呢?憑著一股子冒險的勁頭,她去了美國,先是波士頓,然後是華盛頓。她待過的兩個家庭實在是可怕,當然,他們對她視若糞土。即使在任何一個方麵,她都可以說是經驗豐富(雖然她自己從來沒有親口說過),也更高雅得體。還有那些熊孩子!在她眼裏,美國的兒童是全世界最糟糕的:沒有禮貌,沒有教養,也不聰慧。不過,所幸她的薪水還算不錯。她把自己賺的每一便士,每一美分都存了起來。十年後,在她終於忍無可忍時,得以重返家鄉。


    家就是埃文河畔的薩克斯比村莊。在某種程度上,這裏是她最不想去的地方,但畢竟是她出生長大的地方,她還能去哪兒呢?難道她想後半輩子都在貝斯沃特的單人間裏度過嗎?幸運的是,當地的學校正好空出一個職位。她用全部積蓄勉強支付了房子的首付。當然,馬格納斯沒有幫她一把。她不是沒有想過向他開口。一開始,看見他開著車從那棟他們曾經居住過、玩耍過的大房子進進出出,她就氣不打一處來。她還拿著一把鑰匙,是她自己的鑰匙,可以打開府邸的正門,她從來沒有想過交還鑰匙,她永遠也不會這麽做。這把鑰匙象徵著她曾經失去的一切,但與此同時它也提醒著她,她完全有權利留在這裏。她生活在這裏,幾乎可以肯定會讓她的哥哥蒙羞。這能帶給她些許安慰。


    酸楚和憤怒在克拉麗莎·派伊的身體裏翻湧不定。她強撐著身體,站在自家廚房裏。水壺扯開嗓門,已經在衝著她噝噝地冒白汽。她總是兩個人中更加聰明的那一個;是她,而不是馬格納斯。他上學的時候成績在班級裏總是墊底,成績單更是讓人不忍直視;而老師們卻都很喜歡她。他一貫懶散,因為他知道他有資本懶散,他沒有什麽好擔心的;而她卻得背井離鄉去找工作——任何工作,隻要可以讓她勉強度日。他擁有一切,而更讓人心寒的是,在他心裏她什麽都不是。為什麽她要參加這場葬禮?她突然想起,她哥哥一向與瑪麗·布萊基斯頓更加親近,而和她卻從來都沒有那麽親近過。老天啊!那個女人不過是一個普普通通的清潔工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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