廚房寬敞明亮,雅家爐[2]一年四季散發著輕柔的暖氣。鍋碗瓢盆掛在掛鉤上,罐子裏裝著各類新鮮草藥和風幹蘑菇,都是奧斯本親手採摘的。樓上有兩間臥室,全都溫馨而樸素,地上鋪著長絨毛地毯,床上的枕套是手工刺繡的,房間裏還辟出了嶄新的天窗,當然,這是在和教堂的負責人協商後才新增的。然而,住在教區牧師住所的主要樂趣在於它的地理位置;它坐落在村莊邊緣,向外眺望就能看到一片森林,這裏的人都叫它丁格爾幽穀。幽穀裏有一片野生的草地,春夏季節花朵盛開,點綴其間;還有一片連綿的樹林,主要是橡樹和榆樹,遮蔽了對麵派伊府邸所轄的土地——湖泊、草坪,還有那幢房子。每天早上,羅賓·奧斯本醒來都能看到讓人心曠神怡的風景,他從未失望過。他有時候覺得自己就生活在童話世界裏。


    教區牧師住宅並非一直如此。他們起初從年邁的蒙塔古神父那裏接手這棟房子和教區——它像極了一個年邁之人的居所,潮濕而偏遠。但是漢麗埃塔施展了她的魔法,她扔掉了所有她覺得太過醜陋或是不舒服的家具,把威爾特郡和埃文郡的二手商店搜尋了個遍,才購得了完美的替代品。她旺盛的精力從未停止讓他驚嘆。她選擇嫁給一名牧師已足以讓人大跌眼鏡,而隨後她全身心地履行妻子的責任,充滿熱忱,這使得她從他們來到這裏的那天起就很受大家歡迎。他們在埃文河畔的薩克斯比村莊的日子是前所未有的快樂。誠然,教堂需要人們的關注。供熱係統總是出故障,屋頂又開始漏雨。但是他們的教眾數量之多用龐大都不足以形容,主教對此很滿意,許多信徒現在成了他們的朋友。他們從未想過搬到其他地方。


    「她是村莊裏的一員。盡管今天我們是來這裏悼念她的離去,我們應該記住她留下的美德。無論是在這座教堂裏布置鮮花,還是探望村裏和艾什頓養老院的老人;為皇家鳥類保護協會募集善款,還是問候去派伊府邸參觀的遊客;瑪麗讓埃文河畔的薩克斯比村莊成為我們更美好的居所。她自製的蛋糕在村莊的義賣會上總是明星產品,我可以告訴你們,有很多次,在教堂的法衣室裏,吃一口她烤的杏仁酥,嚐一片她做的維多利亞海綿蛋糕[3],那滋味總叫我驚嘆。」


    奧斯本試著回憶那個大半輩子都在派伊府邸做清潔的女人的樣貌。她體形嬌小、發色偏深,表情堅定,總是一副匆匆忙忙的模樣,就像是在趕赴一場一個人的十字軍東征。他對她的記憶似乎主要還停留在一個不遠不近的距離,事實上,他們從來都沒有在同一個屋簷下共處過很長時間。也許,他們也曾同時參加過一兩個社會活動,但也隻有寥寥幾次。埃文河畔的薩克斯比村莊裏的人們不算是徹頭徹尾的勢利眼,但同時他們也非常看重社會地位,雖然一名牧師出現在社交場合會被認為符合身份,同樣的情況卻不適用於一個在活動當天結束後做清潔的人。或許她自己也意識到了這一點,就算是在教堂裏,她也總是傾向於在最後麵找個空座位。就連她堅持助人為樂的行為也總是有些遵從的意味,就好像她莫名其妙對那些人有所虧欠似的。


    還是,其實沒有自己想的那麽複雜?當他想起她平日所為,又看了看他剛落筆寫的內容,一個詞語浮現在他的腦海中:愛管閑事。這麽說有失公允,也必定是自己永遠都不會大聲說出的字眼。但是他必須得承認,這個詞倒也不算完全失實。她是那種會用指頭把每個派(包括蘋果派和藍莓派)都戳一戳的女人,是那種想要和村裏的所有人都扯上關係的女人。不知為何,當你需要她幫忙的時候,她總是會出現;可麻煩的是,當你不需要的時候,她也會出現。


    他還記得大約兩個星期之前,她忽然出現在這間房間。他有些生自己的氣,他早該料到會有這麽一天。漢麗埃塔總是抱怨他不關前門,就好像教區牧師的居所隻是附屬於教堂一樣,不是他們自己的家。他早該聽她的話。瑪麗不請自來,就站在房間裏,端著一小瓶綠色的液體,就好像那是什麽中世紀的護身符,能驅魔避邪一樣。「早上好,牧師!我聽說你們家有黃蜂。我給你帶了一點薄荷油,能驅除它們。我媽媽以前很信賴它!」確實如此。教區牧師的居所裏有黃蜂出沒,但她是怎麽知道的?除了漢麗埃塔,奧斯本沒有告訴過其他任何人,她一定也沒有向她提起過這件事。當然,像埃文河畔的薩克斯比村莊這樣的地方,有黃蜂也可以想像。不知怎麽,這裏的每個人都能用一種高深莫測的方式了解到其他人的所有事,就像常言所說的:「如果你洗澡的時候打了個噴嚏,有人就會拿著紙巾出現。」


    看見她站在那裏,奧斯本不知道是該感激還是憤怒。他含糊不清地說了句謝謝,說話的時候隻低頭看著廚房的餐桌。那個東西就在那兒,躺在一堆紙的中間。她在房間裏待了多久了?她看見了嗎?她什麽都沒說;當然,他也不敢問她。他盡快把她送出了門,那次成了他見她的最後一麵。她出事的那天,他和漢麗埃塔正在外麵度假。他們勉強才趕上參加她的葬禮。


    耳邊傳來一陣腳步聲,他抬起頭,看到漢麗埃塔走進房間。她剛洗完澡,身上還穿著一件浴袍。她已年過四十五歲,魅力依舊不減,栗色的頭髮如瀑布般垂下,體形是服裝商品手冊上形容的「豐滿」形。她和他的成長背景截然不同;她是家中最小的女兒,父親是富裕的農場主,在西薩塞克斯郡[4]有一千英畝土地,當他們兩個在倫敦初次相遇——在威格莫爾音樂廳[5]舉辦的一場演講上,他們一見鍾情。他們未經她父母同意就結了婚,直到今天都一如既往地親密。他們唯一的遺憾就是他們的婚姻沒有孕育任何子女,當然這是上帝的旨意,他們也漸漸接受了這份安排。有彼此的陪伴,他們已經感覺很幸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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