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賢愚陪著她一起沉默,他冷眼看著這個女子,仿佛沉靜美好。她低著頭,目光仿佛落在自己的手上,可偏偏光華遊弋,又好似什麽都不被她看在眼中。


    猛然的,心中一跳,自己對她,似乎太關注了些。


    他素來知道自己,結丹之前,尚識得幾分煙火氣,結丹之後,看似未變,其實早變了。


    有時候,記憶就是這樣弄人,該記得的忘記了,不記得的總又反反複複的想起來。


    許久沒有對一個人這樣上心了,也很久沒有這麽仔細的去關注一個人的小動作,臉上細微的表情,以至於當他看到她的迷惘時,心裏痛的厲害。


    他的手拂過心口,終究沒有按下去,仿佛隻是不經意。


    “多謝衝虛師兄告知。”她笑道,起身要走。


    薑賢愚並沒有攔著,隻是在她轉過身的時候,輕輕的問道:“你可是對衝和師弟有心?”


    宋雪晴的腳步滯了滯,隨即堅定的踏下,她沒有回身,就這麽走出了北殿。


    “師兄,你管的太多了,不覺得累麽?”


    薑賢愚聽得這飄渺一句,良久方才從太師椅上站起身來,憑欄而立,望著她遠去的身影。


    他記得,有一陣,她是喊他薑師兄的。


    自他入玄天宗,被師尊青玄收為親傳弟子之後,便再也沒有人用姓氏來稱呼過他,而那一年,他方才十二歲,宋雪晴還沒有出生。他道號衝虛,無論是對內或是對外,都隻有衝虛師兄、師叔諸如此類,這個稱呼都是統一的,為何她這般別出心裁?


    他也記得,她喊衝和的時候,目光柔柔的。喚一聲元寶師兄。


    哪有用名字帶師兄這樣喊的?


    如此怪異。


    過得半年,兩人的任期結束,司徒皇帝賞賜了一堆中看不中用的玩意,不偏不倚。


    他們都是最頂尖的宗門弟子,又一直深受看重,尋常物件,從來不缺。這些東西,賞賜給那些散修,大抵會欣喜若狂,給他們。倒更像是貶低。


    宋雪晴無奈。這是慣例。又不能不收。


    皇帝的司庫還沒有貧瘠到這般地步,恐怕是看她不順眼,隻因他想將一位皇子令她帶回去入門,卻被她一口回絕。失了顏麵。蜀山劍派少了一位皇族弟子,司徒皇帝想再送一個人進去,不但她不肯,蜀山劍派也不會肯。


    誰樂意放著一個別有心思的人在門中,明知道他不懷好意,還得好生供著。


    蜀山劍派有這個底氣拒絕,宋雪晴也有。


    皇帝開不開心,她本就無所謂,就是帶累了薑賢愚。心裏有些過意不去。


    隻是在過意不去,也已經這樣了。


    接任的人還沒來,但這是不用等的,就好像他們五年前到此,並沒有人等著交接是一樣的。


    因為沒有什麽好交接的東西。


    司徒皇帝隻怕也樂得鬆快一兩個月。哪怕他們並不會當真盯著他做什麽,也仍不會多做挽留。


    這一次皇宮之行,她累得很,主要是心累。凡間的帝王再尊貴,也與她不相幹,她在那裏可以將自己當做凡人一樣生活數年,反而輕鬆得很。


    可是修真界的帝王……終究不隻是帝王而已。


    玄天宗離得近,不過是片刻的事,薑賢愚不知為什麽想請她去玄天宗坐坐,還打了元寶師兄的主意,宋雪晴聽了隻是笑,到底也沒答應。


    她一刻也不想在這裏呆了,還是頭一回這樣歸心似箭。


    回程的路上卻偏出了岔子。


    攔人的是陸冠英,他眉目裏帶著幾分倦意,也不似前次那麽前呼後擁的,隻跟了一個年輕的金丹修士,正橫眉豎目的瞪著她。


    真是好笑,她都沒找他們算賬,他們有什麽理由怪她?


    陸冠英心裏也是清楚的,因此打發了那人在一旁守著。


    “姐姐,”雖然她不許,他還是這麽喚他,聽著顯得親昵,卻終究不如以前那麽順耳了:“姐姐,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她揮手打斷他的話,直白的看進他的眼底,毫無怯意:“但我也早就說過了,你選了那條路走,便再也與我不想幹了。”


    聽她一而再再而三的撇清與自己的關係,陸冠英有些急了,道:“並不是我想那樣的,隻是我身不由己……”


    “既然身不由己,現在又為何來尋我?”她冷著臉,沒有一絲笑:“但凡你有過一份顧慮,早該知道那樣做的後果,你要我體諒你,你又何曾體諒過我?”


    那是因為我知道,那不會真的對你造成什麽傷害。


    鄭冠英嚅囁著嘴唇,終究是沒把這句心底的話說出來。宋雪晴說的沒錯,但不是他沒有顧慮她,而是他太自己以為是了。


    五年前一會,他看到了她眼底一閃而逝的驚喜和欣慰,他沒有把她之後說的話聽進去。以為她是在乎的,以為她是可以寬容的……而所有的以為,也隻是他的以為。


    她忽然想起,初遇的那時,她對他說,“沒有人會毫無原因的對你好,除了你的爹娘。”


    她收留他,或許隻是因為旅途寂寞,或許是看他有幾分可憐,或許是其他種種緣由……但絕不是因為喜歡他。


    他這一次來尋她,並不是來質問什麽,而是一心要解釋,求得他的諒解。


    聽起來,他是知道自己錯了,知道自己不該去利用她,還抹黑她。


    可事實上呢?他陸家少主的身份,已經透了出來,現下被多少人盯著看著,他會不知道?他不過是有恃無恐,不過還是自以為是了。


    有時候,不是服軟認輸,不是哭一哭,就可以萬事皆休。


    她把他看的太穿了。


    “若你願意,我倒也想和你好好說幾句,但莫要再提往事。”宋雪晴看著他陡然灰沉下來的臉色,終究還是有些心軟。陸冠英,也不比他弟弟浩清大多少,可是他身後背負的東西,卻沉重的連讓他任性的資格都沒有了。


    浩清被家裏慣著,有父母疼愛,有她這個姐姐做靠山,他年少時,還任性的妒忌她,排斥她,不與她親近。就是後來懂事了,他所要學會的,也不過是一個家主的責任義務,並沒有什麽太過陰暗的東西。


    而壓在陸冠英身上的,卻是不管他樂不樂意,都必須扛起來的,仇恨。


    那不是他的仇恨,而是陸家的,卻脫卸不得。


    若是旁人,她大抵隻會聽過笑笑,獲得的東西越多,必然要付出一些代價,天理循環,本就如此。可偏偏他是她救出來的,在身邊還養了一段時間,甚至因為他的“死”還生過心魔,她是有那麽點在意的。


    她不知道他的爹娘究竟為何帶他離開陸家以至於落得那般地步,想來不過是家中爭鬥失敗的結果。但他年幼便失了父母,又被仇人當阿貓阿狗一樣混著長大,說起來,倒是沒得過多少陸家的恩惠。然而回去之後,偏要擔起一族興替。


    他的心,還是太仁厚。


    換做是她,管陸家人去死呢?他們去複辟他們的帝國,她自過她的小日子。


    但宋雪晴也明白,她能想得透,是因為沒有處在那個位置,更是因為,她的靈魂,與他們通都不一樣。就是這樣,她前世還心心念念的替宋家報複呢!


    陸冠英被她說得一愣,看她的眸子裏,多了幾分光彩。


    “你別多想,我不是提點你什麽,也不是勸說你,隻是對你說說我的想法。”宋雪晴道,不敢給他一點點希望。


    陸冠英悵然若失的點點頭,卻乖巧的道:“姐姐,你說罷,我聽著,就像以前一樣。”


    宋雪晴裝聽不懂,麵無表情的道:“我知道陸家,也知道司徒家。你想必也知道了,因為那件事,我蜀山劍派的一個門徒被我親手處置了……如今大抵過的生不如死。”


    司徒茂雲……不論如何,他曾是蜀山劍派的人。而現在,他隻能做一個凡人,這對曾經高高在上的他來說,大抵真的比死了還讓他難受。


    偏偏,皇帝還拘著他一大家子,命人好好看著他,不許他死去。


    他要讓違逆他的人知道,他不是一個會因為血脈親緣而心軟的帝王。


    她沒有於心不忍,隻是覺得後悔,當初給他一個痛快也許更好。


    都說好死不如賴活著,可有時候,活著也不如死了。


    她看著他迷茫的眼睛,不知她為何提起不相幹的人,歎了口氣:“你跟我在凡人界曆練過,見過數位帝王,他們高高在上,生殺予奪,卻都是生不由己。皇朝更替,也是大勢所趨,沒有任何人能讓自己的國家永世昌盛,因為他們無法決定繼承人的選擇……你陸家是怎麽走到這地步的,你可知道?”


    陸冠英默默的點點頭。


    還好,陸家總算沒有自大的太徹底,她露出了自見麵後的第一個笑容:“那你可認為,自己能不能當的了一個明君?”


    陸冠英啞然。


    她不提陸家能否重立正道,也不說陸家是否能與司徒家抗衡。


    隻是問他,他能不能做到?


    答案是什麽,他心裏早已一清二楚。


    便是複辟成功,他取代了司徒皇帝,也不過是陸家的一個棋子,一個傀儡。


    這樣的他,談什麽成為明君?


    “人生來不能決定自己的出生,卻可以決定自己的命運。”


    她深深的看了他一眼,拂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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