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麽多年過去,翰塵仍舊是中年人的樣子,但笑起來的時候,卻有一種出塵的意味。


    那並不是美貌帶來的附加作用,而是屬於他本身,看破一切的恍然大悟,所帶出的氣質。


    淡然卻又塵囂而上,有一種仿佛出離於世的庸俗。


    明明相悖又相斥,卻好像他本該就如此,一點都不會讓人覺得矛盾。


    “師祖何必為弟子擔憂,弟子這一生,已經足矣。”他麵上露出一絲饜足,仿佛對如今的狀況真的心滿意足一般。又深深看了宋雪晴一眼,這一次,卻沒用敬稱:“我本是紅塵一俗人,盤踞一隅,便以為那就是天下。若不是你給我指點迷津,恐怕我也隻會那麽狹隘的死去……體修的缺點,我早已察覺到了,這並沒什麽,我也從未奢望過飛升成仙。”


    仙人有什麽好?到另一個世界去,又從最底層開始往上爬嗎?


    不……有過一次這樣的經曆,翰塵已經對所謂的仙界沒有了任何期待。曾經,他還不是以為修真界就是所謂的“天庭”?


    人類的目光總是受生存空間的局限,自以為是幾乎是所有人的劣根性。


    總以為自己是最強的,總以為所知道的東西就是全部了……然而他們豈知,這世上,天外有天,並非隻為了襯托那一句“人外有人”而已的空話。


    他經曆過一次迷惘,所以體悟了一些東西,雖然不多,卻足夠令他心胸開闊,目光澄澈。


    但人各有誌,且人和人的想法是不同的,所以翰塵並沒有把這些想法說出口。而他心裏也很清楚,若非明知自己根本沒有登頂的希望,他也不會這麽痛快的了悟――這雖然也是他從天道之中所悟出來的一絲至理,卻隻是小道而已。


    他的資質。如此這般,就已經是極限了。


    宋雪晴驚訝的看著他,由此悟性,他就已經勝過許多人!就連寶尊“聽見”之後也大為驚愕,不過是修真界一個小小的煉氣修士,竟然能參破許多仙界修士都看不破的天理!


    ――他是真正在仙界呆過的,雖然隻是據守在一方小小的爐鼎之中,卻因為他的主人愛四處流浪,便隨著主人四處奔走,見識不凡。


    他見過一些剛剛飛升的“新仙人”。因為發覺自己引以為傲靈根資質在這一界中並不算什麽而沮喪。因為看不到成神的希望而墮落――落差太大。是很容易入魔的。


    要是讓那些上仙們聽到這個男子的言論,隻怕都要羞慚而死了吧?


    驚訝過後,宋雪晴微微一笑。


    她承認她也覺得他說的很有道理,也聽得出他言語之中的潛台詞。然而,這並不會熄滅她渴望飛升的心。


    因為……她真的不想再一次“重生”了。


    冥冥之中,她有一種感覺,她的重生,隻怕不是什麽“上天的安排”。在她重生的背後,仿佛有一隻巨大的手,在推動著這一切。令她總覺得,自己的身後有一雙眼睛,一隻在看著自己。莫名的不寒而栗。


    而那個人或許根本不存在的人,到底想要看到什麽呢?


    或許是和她有仇,所以要她一次有一次的慘死來泄憤?


    又或者……是愛她太深,所以不忍她落得那般下場,才讓她有重新來過的機會?


    不管是哪一種。隻要她不死,隻要她一路前行,最後總能找到答案的。


    興許是翰塵的灑脫打動了宋雪晴,她抬手,輕按在他的肩膀之上――翰塵身量魁梧,卻並不算高,而她在女修之中,也算得上是修長,做這樣的動作並不突兀――眉眼含笑,說道:“隻要你守得住本心,待你築基那一日,我親自去外門,收你做我的弟子!”


    翰塵的眸中閃過一絲驚喜,忍不住沉聲問道:“真的?”


    宋雪晴笑起來:“自然是真的,君子一諾千金,我可是金丹修士,不可以隨便許諾的!”


    修為越高,受天道束縛就越深,修士的每一句話,都要經受考驗。宋雪晴有時候會覺得,這有點像是“烏鴉嘴”或是“言咒”一類的詛咒技能,隻不過,詛咒的對象,隻能是自己。


    所以,不管是哪一種修士,都從不會不輕易許諾,一旦許諾,就必然會說到做到!


    翰塵也並不是懷疑她,隻是有些不可置信。


    從本質上而言,說是宋雪晴將他帶出凡人界也不為過,縱然修真界再殘酷,也畢竟是他曾經無比向往過的世界,所以,她對他,是有恩的。


    而後來,她又將他帶進了蜀山劍派,給了他一份相對穩定的生活――雖然是用自己的勞力換來的,但他太聰明,也看的太明白,心中清楚,如果不是宋雪晴,他連進蓬萊仙島的資格都沒有,更別提是入蜀山劍派做劍侍,後來更是被破例收為外門弟子了。


    如果他要找一個師父的話,那麽那個人,一定是她。


    別的修士,哪怕修為再高,有多麽歡天喜地願意收下他,他都不會答應。


    他翰塵,也是有自己的傲骨的。


    而這份傲骨,也從未折斷過――他對人間的帝王,也從不肯屈膝,更何況是他們!


    不要說帝王比不上修士的話,翰塵畢竟是從凡人來的,在他眼裏,帝王是俗世地位最高的人!這個概念,早就沁入他的骨血裏,根本無法改變!


    唯一能讓他屈膝的,也隻有宋雪晴了――因為她對他有恩。


    給恩人下跪,對恩人屈膝,並不是難事。


    做她的弟子,也沒什麽不好的――他不是迂腐的人,會認定了女子不如男這種荒謬的話,不說修真界女修的地位還挺高的,就是凡人界,也同樣有比大部分男人都更為出色的女子!


    不過,他本以為自己是沒希望的!他入門之後,親眼看到宋雪晴在蜀山劍派裏的地位有多麽崇高之後,就再也沒有生出過這樣的念頭了。


    這可不隻是高攀,簡直就是一步登天!


    君子一諾,值千金!


    眼前這個女子。比任何道德君子,更令他尊重。


    他相信她的話!


    他的眼眶微微濕潤,努力瞪大了眼,把那酸澀的感覺給強壓了下去,低下頭,聲音不知怎得有些沙啞:“……弟子會努力修行的。”


    宋雪晴莞爾一笑,親自送了他回洞府。


    如今翰塵也住在內門,畢竟他要幫著那十個弟子煆體,宋雪晴本身是沒有這個時間的……隻有翰塵一個的時候也就罷了,畢竟他比較聽話。又特別能吃苦耐勞。她想怎麽試就怎麽試。他根本不會有半句二話。但那幾個就不同了,到底不是體修出身,一開始還真不怎麽受得了,多多少少會有些抱怨。小比之後雖然好了些。也積極了許多,卻總不如翰塵那麽好用。


    她承認自己本有利用翰塵的心思,會說這番話也是為了補償他。但這也是她的真心話,翰塵資質雖不好,心性卻實在極佳,她心底也是很可惜的。


    若他能築基……她不介意給自己添上這麽一個弟子,就算他永遠都不能結丹也無所謂。


    機緣二字,玄之又玄,她是翰塵的機緣……他說不定亦是她的機緣。


    想到方才他說話時自己的體悟。她不禁苦笑了一下,也不知,到底是誰度了誰。


    順應本心,順勢而為。


    這是她透給翰塵的話,卻又讓她自己的心境也得到了成長。


    回到小竹峰。她盤腿坐在蒲團上,也不修煉,隻是呆呆地坐了良久。


    這一坐,就是三天。


    三天之後,她從靈台空明的狀態中醒來,睜開眼睛,眸中隱隱有一道暗金色的光芒閃現。然而下一瞬,她微微眨眼,那光芒便消失不見了。


    露出一雙沉鬱而幽深,再也讓人看不透的漆黑明眸。


    她起身,從玉鐲裏掏出一張符紙,以手指為筆,用真元當墨,當空書寫下幾個大字。


    而後,將那符紙折成紙鶴狀,左手勾指掐了幾個法印,須臾間,隻見一陣青光閃爍,明黃色的符紙瞬間便變做了一頭閃著銀光的銀色紙鶴,嗖的一下臨空而去。


    淺淺抿唇而笑。


    萬獸宗。


    李鍾錫坐在自己的洞府裏,身下墊著玉色的蒲團。也不知那蒲團是什麽做成,竟是冉冉白煙四起,襯得他如玉的容顏越發飄渺出塵。


    他的身前,臥著一頭巨獸,正在酣睡。這巨獸首似龍,形如馬,狀比鹿,尾若牛尾,尾巴尖頭如同冒著一團藍火,隨著擺動而輕顫,卻始終不曾斷絕。它背上有五彩毛紋,腹部有黃色毛。碩大的腦袋上頂著一根獨角,遍體無鱗,隨著如雷的鼾聲,兩個能塞進蘋果的鼻孔裏偶爾噴出藍色的煙火氣。


    正是李鍾錫的座駕兼戰寵,瑞獸水麒麟。


    洞府內靜寂無聲,陣法隔開了外界的喧囂,恍如兩個世界。


    一人一寵,和諧無比。


    忽而,他睜開了眼睛,那雙入墨玉般美麗的眼眸中,布滿了星星點點仿佛是燦爛的星空,叫人一見便沉入其中,從此再難從中脫離而出。


    他伸出手,滑落的道袍下露出一隻潔白的手掌,細長的手背上骨節分明,被白玉似的血肉包裹著,膚色白皙透亮,若上好的美玉一般。


    便是一隻手,都美得動人心魄。


    十指輕輕收攏,一隻小巧可愛的銀色紙鶴落在他的掌心。


    他微微一笑,拿一根手指輕輕觸了那紙鶴一下,它便自己打開了,而後消散在空氣中。


    本來什麽都沒有的空氣中陡然蹦出幾個金色的大字,字字都像那個人一樣銳利,直上雲霄!


    “君且待我。”


    ps:


    今天是四月一日。


    很久很久以前,大家都把這一天當做愚人節。


    眾所周知,它是外國的節日。


    而後有一年,它對我來說,已經不再具備任何意義。


    那個美好而優雅的男子,代替了“愚人節”,留給人們的,是難以遺忘的遺憾。


    那個曾被人們親切的稱呼“哥哥”的男子。


    願爾來生,得償所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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