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剛的插曲仿佛從未發生。


    我抓著少年的手,若無其事地與他漫步在村莊的集市中。


    晚風劃過耳畔,也帶來人群中的議論聲。


    有人正用隱蔽的視線偷瞄我身邊的人。


    視線上移,我也偷偷看一眼。


    少年一身黑紫華服,頸戴八咫金飾。行走間,垂軟的振袖如流雲般拂動。


    木屐踏出輕響。


    少年腰間的銀色佩飾輕晃,隨同腳步一起發出富有韻律的聲音。


    即使戴著麵具,身形挺拔、氣質極其出眾的人還是收獲了不少矚目。


    我的嘴角止不住地揚起。


    哼哼,羨慕吧!


    看來我還是很幸運的嘛!


    沒想到我也體驗到了一次“在祭典結交新朋友”這種可遇而不可求的小概率事件。


    就像平藏和蒼介那樣。


    在這個除夕夜晚,我也和一個素不相識的大哥哥一起玩。


    不可多得的新奇體驗使我充滿幹勁,急切地想為他做些什麽。


    各類屋台上的貨品琳琅滿目,食物的香味飄散在偌大的市集中,令我飄飄然。


    我仰臉看他,語氣雀躍。


    “大哥哥你有什麽想要的?我買給你!就當是見麵禮吧!”


    我掏出錢袋,獻寶似地舉到他麵前。


    看著那根本就沒幾個子的錢袋,


    少年臉上騰起一抹難以形容的微妙神色。


    短暫沉默之後,他終於從沉凝的思緒中走了出來。


    少年輕啟嘴唇,微妙地頓了頓。


    “…你自己拿著用吧。”


    聲音比想象中的還要好聽。


    我的狐耳瞬間豎起,欣喜道:


    “你說話了!太好了!”


    開口說話,就意味著對方心情有所好轉。


    於是!我更有幹勁了!


    我即刻圍著少年轉圈圈,尾巴也抑製不住地來回擺動。想讓他多說點話給我聽聽。


    —


    “大哥哥,你是一個人來玩的嗎?”


    “……”


    —


    “大哥哥,你是稻妻人吧!”


    “……”


    —


    “大哥哥,你是做什麽工作的?”


    “……”


    —


    “我明天就十一歲了,大哥哥你明天幾歲?”


    “………”


    —


    “大哥哥!偷偷告訴你一個秘密!其實天狐雕像會說話!


    “奈奈姐姐跟我說:「夜裏,神社裏的狐狸雕像都會活過來」。所以,有天晚上我一夜沒睡,一直盯著雕像瞧,沒想到——它居然真的說話了!


    “它說,它能實現我一個願望。


    “我說,我想知道它會不會說話。可它聽完後,就再也不理我了。”


    “…………”


    —


    “大哥哥,你明天早上會去鳴神大社參拝嗎?你要去的話,我幫你做個禦守吧!


    “實話告訴你,其實…我是巫女哦!你是不是很意外!”


    “……………。”


    少年的腳步僵硬了一下。


    …


    二十分鍾後。


    走在我身邊的人,終於對小孩旺盛的精力有了充分、十足、明確且深刻的認知。


    在極力克製的前提下,還是沒能忍受耳邊持續輸入的話語。


    而我對此毫無察覺,依舊說個不停。


    少年不動聲色地買了一碗紅豆年糕湯,且找準時機,遞給了我。


    盛有湯食的木碗微微燙手。


    年糕雪白,紅豆軟糯。


    濃鬱的甜香味湧入鼻腔,讓還沒有吃晚飯的我無法拒絕。


    我雙手捧著碗,眼睛挪都挪不動。


    少年語氣溫柔:“不吃麽。”


    見我呆呆地看著他,少年放輕語氣:


    “沒關係,快吃吧。”


    四目相接。少年平易近人的隨和姿態讓我再次愣神。那一瞬,我能感受到來自陌生人最真誠的善意。


    悄悄咽了咽口水。我把碗推還給對方,試圖達成孔融讓梨的美德。


    “大哥哥,你先吃吧,我想吃我自己再買一份就是了。”


    美食誘惑無效。


    木碗再次回到對方手裏。少年卻一副渾然不覺的模樣。


    他正垂眸思索,是否要另尋他法,以便堵住我喋喋不休的嘴。


    見少年遲遲未動,我小聲提醒道:


    “大哥哥,你怎麽還不吃啊…年糕涼了就不好吃了。”


    食物的香氣讓我忍不住吸了下鼻子。唾液在口腔分泌。


    我暢想起接下來的美食計劃:


    “還是說…大哥哥你想吃點別的?我去給你買!竹莢魚和玉子燒可以嗎?”


    “什錦炒麵…鰻魚飯…甜蝦壽司……都好吃,大哥哥你想吃哪個?”


    “不對不對!新年到了,應該要吃點蕎麥麵!大哥哥我去給你買份蕎麥麵吧!”


    “對了對了!大哥哥,你想吃螃蟹嗎?我剛剛看到一個好大的螃蟹,有這麽大——!”


    我低頭比劃。


    說話中,頭頂上方傳來隱隱約約“嘖”的一聲響。


    一份銅鑼燒迅速且直接地懟進我的嘴裏。


    世界徹底安靜。


    …


    ……


    餡料豐富的多多燒一人一半。


    吃到最後,絕大部分還是進到我一個人的肚子裏。


    秉持著絕不浪費的理念,我用筷子仔細揀起盤中的鰹魚幹,確保盤子光光淨淨。


    盯著我吃飯的人冷不丁地歎了一口氣。


    那是一種不出所料的意味。


    少年曲指輕扣桌麵,示意我抬頭。


    涼涼的吐息拂過眼瞼。


    我下意識變得老實,呆在座位上不動,好奇地打量起對方。


    隨著少年傾身的姿勢,瞳孔顏色清晰可辨。


    紫色的。虹膜深處還含有一抹不易察覺的鈷藍。比寶石還要漂亮。


    “在看什麽。”


    少年低垂著眼問,“有什麽好看的。”


    我驀然回神,咧嘴一笑:


    “大哥哥,你的眼睛真的好好看。”


    擦拭的動作忽地停下。


    “……牙齒上也有。”少年抬起眼皮,嫌棄之色溢於言表。


    他又抽了張紙遞到我手裏,“自己擦。”


    我慌忙低下頭,用紙巾瘋狂抹嘴巴。


    這下尷尬了、


    剛剛衝他笑的時候,我的門牙上還粘著海苔碎呢。好大一塊。


    見我疊好紙巾,少年放下茶杯:


    “擦完了?”


    “…嗯。”


    少年頷首,起身準備結賬。


    我連忙扯住他的袖子:“大哥哥,我可以自己付的。”


    少年輕飄飄地撣了我一眼。緊接著,打開錢包直接付賬。


    數不清的金燦燦仿佛來自另一個世界。


    ?!——好多錢——?!?!?!


    我倒吸一口涼氣,目瞪口呆。姑且承認他現在是這個世界上最帥的男人。


    臨走前,我揪住少年的袖口,詢問這頓飯的價格。


    哪怕我是小孩子,也該付自己的那份。


    “不需要。”他心不在焉地回答。


    唔…既然還要一起玩,接下來肯定還有要花錢的地方。斟酌片刻,我正色道:


    “那大哥哥你先墊著,欠你的明天我一並還給你。”


    “欠?”


    聽到我的話,少年投來視線。看了我好一會兒,才不鹹不淡地開口:


    “那你欠的可太多了。”


    啊?!這一頓飯這麽貴的嗎?


    聞言我臉色微變,伸長脖子想去看菜單價格。


    少年卻牽起我的手,將我帶離了食攤。


    “有什麽想玩的?”他問。


    我遲疑地搖了搖頭。


    好奇心起。


    促使我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了少年一人身上,反而對市集上的其他活動缺乏興趣。


    “那就先逛逛。”


    他似乎有些意外,但也沒多說什麽,牽著我繼續向前走。


    我也握著他的手一點點的往前走。


    為了照顧我的腳步,他走的很慢很慢。可交握的雙手卻很牢固,我不用擔心會和人再次走散。


    …


    閑逛中,我們二人走進了紺田村裏。


    村莊人聲鼎沸。


    就連田裏的稻草人都能夠感受到喜慶的節日氛圍,紛紛戴上喜慶的紅圍巾。


    在斜坡的空地上,用禦伽木堆疊的方形篝火竄動火焰。火光照耀下,人們洋溢著幸福的笑容,在筵席上高聲歌唱。


    推杯換盞、酒酣耳熱。


    喝至興頭的村民似乎是瞧我們長得好玩,招呼我們過來。


    醉醺醺的老人樂嗬嗬地給遞來兩杯味醂甜酒。祝我們新的一年能像這杯酒一樣,濃醇甘甜、幸福平安。


    我眼睜睜地看著另一個人微笑、道謝、接過、直接上口。喝完一杯緊接著第二杯。


    這套擋酒動作像是做過不少次。熟練到一氣嗬成、自然無比。


    “大哥哥…這杯…是我的。”我提醒道。


    “不行。”他即刻回絕。


    “為什麽。”


    “沒有為什麽。”


    想喝。


    大過年的,就讓我嚐一口唄。


    我眨眨眼睛,委婉表達自己的想法:


    “其實…這個酒和甘酒一樣,小孩子也可以喝的。”


    少年頓住抿酒的手,視線猛地掃了過來。


    “誰允許你喝酒的?”


    眼神冷得嚇人。


    氣勢洶洶的樣子,就差拿把槍抵在我的額頭上了。


    怎麽突然生氣了?


    我略有疑惑:


    “神社裏這兩種酒都有啊,宮司大人還給我嚐過幾杯呢。”


    “……”少年貌似連眉頭都擰了起來。


    他輕輕咂舌。


    “她讓你喝你就喝?別有事沒事都聽她的。”


    我板起臉,辯駁道:


    “宮司大人是鳴神大社的大巫女!我當然要聽她的!”


    不許你這樣說!


    哪怕你是一個好心(有錢)的大哥哥!


    少年沒作聲。


    他虛虛眯起眼睛,讓我自己體會。


    危機警報突突作響。


    對方紫靛色的瞳孔倒映出我驚慌失措、瞬間炸毛的模樣。


    敵我雙方才剛剛對峙,可我從氣勢上就輸個徹底。


    “還喝酒麽。”慣用的詢問句。


    “……。”


    當小孩子可真難。


    感覺誰路過都能踹我一腳。好無助。


    我垂下耳朵,別開視線。


    “…不喝了。”


    “你最好是。”


    少年微不可察地冷哼一聲,繼續喝酒。


    眼巴巴盯了對方的酒杯幾分鍾,我才戀戀不舍地挪開視線,選擇放棄。


    因為我意識到,這個奇怪好心又狠心的人是真的不讓我喝酒。嚐一口都不行。


    少年無聲喝酒,我則繼續打量他。


    “好奇怪。”


    “奇怪什麽。”


    我咕噥道:“奇怪…我為什麽要怕你。”


    之前他那樣凶巴巴地瞪我我都不怕。


    眯起眼睛反而讓我覺得心慌恐怖。


    聽到我的話,對方笑了起來。


    少年應該是不常笑的性子。唇角的弧度轉瞬即逝。


    他順勢摸了一下我的耳朵,語調揶揄:


    “你猜。”


    仿佛覺得這是一件理所應當的事。


    才不猜。


    我捂住耳朵,不給他摸。


    對方又饒有興致地撥弄起我的尾巴。


    尾巴莫名地癢。


    有點不適應,我擺走尾巴。


    少年的手又把尾巴給勾了回來。


    我擺。


    他勾。


    幾次三番。


    到最後,我將尾巴重重一拍!


    我皺起臉,大聲抗議:


    “再摸毛要打結了!”


    少年漂亮的眼染上笑意,一直冷淡的臉龐也柔和許多。


    他漫不經心地“嗯”了一聲。手卻仍舊停在我的尾巴尖上,有一下沒一下地繼續撚。


    就這樣莫名其妙的,又被對方薅了五分鍾尾巴毛。


    忍一時風平浪靜,


    退一步越想越氣。


    我憤憤抱走尾巴,背過身子不理他。


    少年低低的笑聲鑽入耳朵。


    有什麽溫熱的事物貼上我的臉頰。


    我被驚得下意識豎起耳朵。轉頭去望,一瓶豆乳近在咫尺。


    “你現在隻能喝這個。”少年說。


    “……”我的眉頭擰成一團毛線,戒備又不滿,“大哥哥,你在收買我。”


    玻璃瓶身溫度熨帖臉頰。


    少年含笑俯身,等待我的選擇。


    “不喝?”


    “……。”


    喝。


    …


    ……


    豆製的乳飲品又綿又甜,我砸吧嘴回味,還想再來一瓶。


    吃飽喝足。


    我迷迷糊糊地看著篝火輝煌的空地,思緒隨之亂飄發散。


    也不知是我的耳朵和尾巴比較特例,還是坐在我身邊的人比較吸睛。


    總之,在我們坐下來休息聊天的這段時間裏,我們又被村民投喂了。


    靜謐的空氣中,薪柴引燃的劈啪聲、沙沙的喧囂聲正若有若無的回蕩著。


    少年以一種與外貌很不相稱的姿態,老神在在地端著茶杯遙望遠處。隻給我留下一道側影,在火光的照耀下顯得很溫暖。


    自然隨意的氛圍彌漫在我們二人中間。


    就仿佛我和他已經相識很久,不論做什麽事都有一種很特殊的鬆弛感。


    “有事?”


    他側眸看我。


    我眨眼,還是沒能忍住好奇心,開口詢問:


    “大哥哥,你不冷嗎?”


    大冬天的,光著胳膊和腿,看起來就冷。


    想了想,我摘下圍巾塞到他手裏。


    “不需要。”他微微搖頭。


    我往掌心哈氣,變熱後又將手蓋在少年的手背上。


    少年垂眸,仍由我這樣做。很快,熱度傳遞,對方的手也再次暖和。


    我很欣喜,自顧自開口:“我明白了!”


    他問:“明白什麽。”


    我笑:“大哥哥,你不怕冷,是不是因為有「神之眼」的緣故?”


    就和黑澤叔叔一樣,他作為火係神之眼的持有者,冬天時候的確比一般人穿的要少些。


    我湊近看,視線下落。


    少年所佩戴的這枚飾品,和我之前所見到過都不同。


    棱角分明的銀色飾物更像一副空殼,中心處的寶石沒有顏色,一片灰白。


    少年靜靜地看著我,再次變得沉默。


    過了好一會,他才輕聲道:“這不是我的東西。它是一枚無主的「神之眼」”


    “無主的…?”我疑惑。


    “嗯,是上任使用者死後所留下的東西。”


    空氣中,風的方向似乎變了。


    自然隨意的氛圍宛如潮水般頃刻間退去。


    潮水湧退之際,凝滯的情緒再一次無聲無息地湧入我們之間,形成無形的隔閡。


    無言的寂靜、未道明的情緒,以及沉默的注視。


    都是現在的我,所分辨不出的事物。


    恍惚間,我心裏隱約意識到…自己大概是說錯話了。


    我嘴唇囁嚅,想要說些什麽,最終卻什麽都沒有說出口。


    燃燒的篝火明明滅滅。


    我和他的影子也在閃灼不定的火光中遷移分離。


    而背離光亮的那一麵,陰影如蛇般蜿蜒流出。


    具有陰霾的影子再度攀上少年的身體,使他的目光晦暗不明。眸色同火光起伏、變幻漸深。


    突然,少年毫無征兆地反握住我的手。


    掌心翻轉,無主的空殼墜入指間。


    微涼五指悄然相觸複而緊緊裹攏,少年的手有著形似禁錮的力量。


    少年眸色深沉地盯凝起我,仿佛在等一個答案。


    他冷不丁地開口。


    “你要試著與它「共鳴」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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