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事法庭上的一場場審判,如期舉行又如期結束。


    這樣的事常見又不常見。


    常見,軍職人員犯罪,總會因為這樣或那樣的原因觸碰到違法的底線。


    不常見,這些人都是某位執行官親手扭送進來的。


    這難道還不夠有意思嗎?


    擁有組織內最高權限的十一個人,真的有必要從這個途徑來處理人手?


    有些細心的人也隨著一場場的判決品出了幾分不同尋常的味道。


    流言蜚語,在本就缺乏文娛活動的地盤如至冬的冷風一樣,吹的又急又快。


    各有小九九又互相看不慣的人,自然也不會落下這些風聲。


    下屬在耳邊悄聲說出兩個熟悉的名字。


    啊,家務事。


    嗬嗬……


    竟然還有這種好事?


    下一次飯局新的談資,這不就來了麽。


    哪怕女人再怎麽忙碌,也會在推杯換盞中,從旁人嘴裏聽到自己好兒子所做的「好事」。


    隨著最後一場判決結束。


    這件事,也再次成為其他同僚茶餘飯後的談資。


    奢華的酒宴中,侍從為女人斟上了一杯冰鎮香檳。


    手中酒液在燈光的折射下,透出迷離而金黃的光澤。


    女人抿下一口酒,心中已有決斷。


    …


    ……


    ……


    日期定在二月二十一日這天。


    孩子生日當天。


    如約而至,孩子來到了郊外的府邸。


    今天是他的生日。也恰逢周末,母親休息。


    極冬之國的寒冷比其他任何一個國家都要漫長。一月最冷、二月緊隨其後。


    凍雲彌漫,有著一層模糊不清的白色光暈。


    今天是陰天,並不適合在花園裏舉辦下午茶。


    磚塊地的邊緣結上冰,沿路的景觀也被霜花所凝固。


    此時沒有風,仿佛一切都停止在了這一刻,隻有覆在嘴邊的白氣被人呼出,若隱若現的散去。


    老管家依舊為白發少年領著路。


    進入主屋,穿過客廳,從一個獨立的樓梯向二樓走,來到鋪有硬木地板的餐廳。整個空間采光很好,透過窗戶能欣賞到外麵的景色。


    一進入餐廳,少年就感到一股溫暖的氣味,夾雜著花香、肉香以及香料的味道。長長的餐桌上擺有鮮花和蠟燭,疊好的餐巾放在寬邊的盤子裏。


    傭人們站在一旁等待,等著少年入座。菜已經備好,隨時都能享用、端到他的麵前。


    少年環視一圈,心中歎氣。


    如果真的入座,用完餐後的他想必能獲得一塊味道不錯的生日蛋糕。


    用餐時間是個很好的談話機會。


    在旁人看來,母親應該是一個在生活中都很教條的人。


    出人意料的是,她並沒有“食不言”的講究。


    又或者說,「餐廳」,是他和母親為數不多的、可以放下一切來溝通的場所。


    這個時候的他們雖然大部分時間都很沉默,各自享用盤中的食物。小部分時間,他們會閑聊,聊一些瑣碎的、平日裏所發生的事。


    一般都是由他先起頭,母親會靜靜地聽,然後在適時的時機開口。


    長條桌另一頭的母親,坐在兩支蠟燭之間,黑幽幽的瞳仁仿佛更黑了,頭發在耳鬢處微微蓬起,泛著暖光。


    這時候的她,蠟燭的光暈會恰到好處的模糊她的麵容,影影綽綽。


    也不知這否是種榮幸?


    他作為她的孩子,是為數不多能看到母親這一麵的人。


    不過……既然母親沒有用餐的打算,那他呆在這裏也沒有任何意義。


    “母親呢?”少年問道。


    “在書房。”管家答。


    “我去找她。”


    少年扶著欄杆走上樓,穿過走廊抵達最遠處的一間房。


    站定後敲響三聲房門,母親應聲後他才推門而入。


    白發女人正站在落地窗邊,往身上披了件黑色綢質外套。少年看著她,仿佛看一塊烏玻璃。透光而模糊。


    少年關上門。


    他的後背貼於門板,手狀似隨意地搭在門把手上。


    他輕聲喊道:“母親。”


    女人“嗯”了一聲,視線仍投於窗外:


    “距離我們上次見麵,已經過去多長時間了?瑪利喀斯。”


    “快八個月了。”


    “是麽。”女人細長的眉毛微微上挑,“看來書信交流已經滿足不了你了。”


    “如果可以,我也希望一直都是書信往來。”少年應道。


    女人冷豔的臉龐如同她的話語一般,帶著寒意:


    “很好。傳話筒挑的不錯,想不知道都難。”


    即便是休息日,女人也一貫秉持著工作時的作風。


    講究效率的她也懶得浪費自己的私人時間,哪怕一丁點兒。


    漆黑如深潭的眼瞳抬起,她單刀直入地發問:


    “瑪利喀斯……你,是想和我決裂?”


    白發少年搖了搖頭:


    “不,母親。”


    “和您決裂,才是最錯誤的決定。”


    女人雙手抱胸,沉聲道:


    “繼續說,讓我聽聽你的理由。”


    少年微不可見地點了下頭:


    “您知道的,在十一位執行官中,沒有誰的關係,比我們來的要穩固可靠。”


    “執行官之間,總有必要的合作。但都會帶著提防和算計,但我和您,沒有必要。”


    “您慣於使喚我,我也習慣了為您做事。”


    多一個敵人不如多一個盟友。


    這個位置虎視眈眈的人太多。隻有一致對外的關係,才最為穩固。


    而他們是母子。在這層關係上,沒有誰,比他們綁的更死更緊。


    女人微微眯起眼睛:


    “所以呢,說出你想要什麽吧,瑪利喀斯。”


    “你欲以我用「母親」的身份來與你溝通,想必你是有自己打算的。”


    少年勾起嘴角,母親果然知道。


    如果隻是用執行官的身份和阿蕾奇諾交流,那他早就可以前往她的辦公室,匯報一切事項。


    他需要阿蕾奇諾的「私人時間」。


    一束長長的日光照了進來,照亮整個書房間,卻使女人影子的角落和邊廓更加幽暗。


    她仍然站在落地窗邊,就像一顆白楊樹。


    多數時候保持著這種儀態的她,隨著時間的推移,她寧靜的姿態會變得越來越令人畏懼。


    幸好不是現在。


    這是卸下「執行官」身份的她。


    書房內的鵝卵石壁爐燃燒著,白發少年感受爐火的溫度,閑聊般道:


    “母親,平凡人家的孩子總會度過一個叫「叛逆期」的階段。或許您太忙、您更注重您的事業,因此並不了解這個階段的含義。”


    “這屬於一種……心理過渡期?孩子們會我行我素,希望擺脫來自父母的監護。”


    “我這樣說,您…能理解麽?”


    母親像是聽到了這世上最好笑的笑話。


    她整個身子倚到窗邊,眉眼間盡是似笑非笑的譏諷,嗬嗬冷笑道:


    “這就是你不惜在我麵前跳來跳去,做出這麽多事的原因?”


    “那你是對的。你這樣做,觸怒了我。”


    甚至在前段時間,她最親愛的孩子還攔下了深淵中的部分成果,直接遞交到了皮耶羅的手上。


    少年閉上眼睛輕笑道:


    “您的孩子還是很愚笨的,畢竟我試了很多種方法才引起您的注意。”


    看到自己孩子的另一麵,讓女人的嘴角微微翹起。


    漆黑猩紅的眼裏充滿玩味的笑意:


    “總算見識到你平日裏說話的樣子了,有點意思。”


    她徑直走到書桌前坐下,單手撐起下巴,用那雙幽冷的眸子繼續盯著自己的孩子,打量著他。


    少年看得出來,母親對於他的態度還算滿意,似乎是因為她不反對、也不討厭他這麽做。


    她覺得有趣。


    他試著向母親提出自己的請求。


    “母親,作為叛逆期的我,想要一點……隱私的空間。”少年斟酌了一下用詞,“僅此而已。”


    “僅此而已,大張旗鼓的僅此而已?”母親嗤笑道。


    鏟掉她的人、從她這裏撈軍功、明目張膽地在她眼皮子底下收回權限,然後跟她說。


    需要一點隱私的空間?


    在任何人看來,這或許就是一次母子之間的爭吵。


    孩子任性妄為、試圖用「惡作劇」來引起母親的注意,以此反抗、表達不滿。


    然而女人知道,孩子在做出這樣的行動之前,就已經做好和她對立的打算。


    孩子的骨子裏自始至終都帶著一股不顧一切的瘋狂。


    她可以和自己的孩子博弈,陪他玩一把下棋遊戲,也可以讓他再次體驗一下失敗的感覺。


    但誰都不想被瘋狗追著咬。


    母親教育孩子也是如此。


    尤其是對方可以無所顧忌的發瘋,在大庭廣眾之下喧鬧。可自身在訓導對方的同時、還得保持衣冠整齊、舉止得體。


    不累麽?


    到頭來,還不是讓旁人看了場笑話。


    孩子也很清楚,也抓準了她的心理。巧妙的使用了「孩子」這個身份。


    所以,他選擇與她協商。


    注意到對方略微思索的神情,少年銀色的眼眸流露出點點笑意,嗓音溫和地說道:


    “母親,您從不懷疑我會變成像你這樣的人。”


    “其實本該如此的。過不了幾年,我就會放棄心中不切實際幻想、放棄抵抗,走上您為我鋪設的路。”


    “而就在這時,您所預計的事有了變數。”


    “他踏上了這片土地。”


    “這是您和我都沒有想到的事。”


    那是唯一一個不確定的瞬間。


    在少年眼中,母親又如一塊烏玻璃般似的,視線能夠穿透她。


    他沒有再直視母親的眼睛,而是盯著她背後某個很遠的地方。


    這麽多年來,他始終在眺望著遙遠的大洋彼岸。那是他唯一一個能讓他相信星星可以永遠存在的地方。


    黑夜實在深重,疲於奔命的他在背負著巨石行走的同時,也時常會有喘不上氣的時候。


    精疲力竭的時候,當然有想過就這樣放棄。


    但是,他還是渴望小小的光芒,祈禱期望可以觸及到。


    「明天」、「希望」


    多麽美好的詞。


    他向往。


    既然一切都是以選擇來成長。


    那他自然也要邁開腳步,嚐試奔跑。


    隻要跑的足夠快、跑的足夠遠,「影子」都能在身後被拉長成細長的剪影。直到看不見。


    少年嗓音沒有變化地繼續說道:


    “之後的事,您也知道了。您也發現了。”


    “我就這樣心甘情願的,將我的項圈…交給了他。”


    “他就是遏製我向惡的那根引繩。”


    “我願意被他圈養。”


    母親非常安靜地聽完,沒有打斷孩子的話語。


    等對方停住,她才開口:


    “我看著長大的孩子,有很多。”


    “但你,是我第一個親自培養的孩子。”


    “不得不說,的確有些出乎我的意料。”


    “你確實違抗了我。但你又確實是我的孩子。”


    “你比所有人都了解我的心思,你隻是缺少一些管教。這也是我教育的失敗。”


    “而我們,還有很多時間。”


    白發少年的臉上帶起笑意,眼睛笑得彎了起來。私人時間的阿蕾奇諾,意外地有著點人情味。


    他點了點頭:


    “是的,沒錯。”


    “母親,不論如何,不論您的孩子走多遠。”


    “他都會回到您的懷抱。”


    “因為,我們就是這樣的「母子關係」。”


    女人舍不得心血、舍不得好用的人選。更何況是一個乖巧聽話的孩子,而且還是一個能長長久久為她獲取利益的孩子。


    隻要這個孩子不死、隻要這個孩子的身份不變,那他價值的籌碼就會隨著年歲越累越高。


    隻需要小小的讓步和妥協,就能讓孩子更加懂事,為自己賣命。有何不可呢?


    她不是那麽死板的人。


    “是的。你終究是我的孩子,瑪利喀斯。”母親說。


    一直立於門口與母親對話的白發少年,這時動了。


    他邁開腳步,鞋子踩在厚重的地毯上,悄然無聲。


    沒有絲毫阻礙,少年就這麽輕而易舉地走進了母親暗中設下禁製圈,打破了密不透風的安全防線。


    隨著一步步靠近,層層術法也就這麽消散,無影無蹤。


    他伸出右手,準確接住半空中一個無形的事物,用手指撚掉了鐮刀的刃麵。


    深淵中的生活,早已讓他成長為一頭有著尖銳獠牙的野獸。


    而他的實力早在幾年前,就遠超於他的母親。


    少年走到辦公桌前,垂眸看她。


    像之前無數次和母親一同喝下午茶時那樣。他拿起茶壺,為他的母親,倒了一杯紅茶。


    他將紅茶穩穩端到母親手邊。


    杯碟發出輕響。


    深紅的液體沒有一絲晃動。


    “你獨自在深淵中呆了多長時間。”女人盯著茶杯問道。


    少年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他轉而說道:


    “母親,您教會了我很多東西,一直以來,我都很感激您。”


    “但有些事,您沒有教我,是我自己悟出來的。”


    “有時候,絕對的力量,的確是權力的一種。”


    “所以……”


    少年雙手撐在桌麵邊緣,略微俯下身子,和他的母親對視。


    他朝母親展露了一個乖巧的笑容:


    “母親,現在的我……有資格向您討要今年的生日禮物嗎?”


    母親抬起眼眸,不含任何情緒的目光緩慢掃過孩子的臉龐。


    突然,女人的紅唇蕩起一抹笑意。


    她端起茶杯,輕輕抿了一口。


    母親,


    用行動應允了孩子的請求。


    孩子的笑容頓時變得更為乖順。


    他分外真誠地說道:


    “那麽現在,請您平息怒火。”


    “您的孩子耽誤了您寶貴的休息時間。這就去領罰,先走一步。”


    說完這些,少年轉身走向門口。


    白發女人看著孩子的背影一步步走向門外,消失在了昏暗的樓梯口。


    她放下茶杯,輕笑出聲。


    果然,他們就是母子。


    因為這個孩子,


    就是她親手養大的「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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