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著上紅底黑邊的荊花宮袍,隨意挽個芙蓉髻,斜插一支金鳳攢珠步搖,端正嫻雅,但不華貴奪目,恰好適合身份,便在領事太監的引帶引下,一路往鳳藻宮走去。


    剛過十月,秋色漸濃,靜謐的庭胡倒映著巍峨的鳳藻宮,周遭翠鬆環繞,秋風一掃徒添幾分蕭瑟,波蕩在吹皺的水鏡中。


    鏡湖映出我的身影,團花吉祥的圖案像是蜿蜒在天邊的紅霞,不是很豔的那種紅,是淡淡的一抹哀豔。


    豔紅,向來屬於這後宮最尊貴的女人,那是皇後的顏色。而當今宮中,隻有兩個女人有這樣的資格。


    一人是我的五姐楚貴妃,另一人就是史湘妃。


    若我未記錯,史湘妃與蕭晚月是青梅竹馬,從小寄住在蕭家,那年少羞澀的歲月,他們曾共同度過。我也曾聽聞,是極有個性的女子,宛如夏日般有著灼熱的溫度,燃燒了冰冷的年歲,也彌補了蕭晚月沉鬱的個性,因而十分受他歡喜,當時蕭府下人們無不將她當做未來的蕭二夫人伺候,孰料十六歲回史家及笄,還未等到青澀的果實開出嬌豔的花朵,便被選進宮。蕭晚月因她落得抑鬱寡歡,被蕭晚風送來楚府散心,才在那大雪初停的除夕夜,讓我邂逅他驚絕的風采。


    怎不知不覺,都過去了那麽多年?怎後知後覺,大家都有了自己的宿命?


    想到史湘妃,想到楚貴妃,又想到自己,開始覺得命運是個滑稽的玩笑,凡是與他有過糾葛的女子,最後都被鎖進這重重宮闕中,獨看梧桐秋不知。


    或許是為了曾經有過的思念,縱然我無緣成為他的妻子,也想見見曾經讓他傷心過的女人。


    忍住胸口莫名的躁動,我深深吸了口氣,舉步踏進正殿。


    一陣風吹過,揚起月型拱窗旁的漆黑垂簾,有種寒意撲麵而來。


    我遠遠看去,周遭圍立的無數嬤嬤宮娥們,無不姿態端莊嚴謹,衣著華麗光鮮。上堂高高坐著兩個女人,左手邊那人穿的是杏黃綴珠祥雲裙袍,梳著時下貴婦最愛的牡丹髻,別百鳥朝鳳翠玉簪子,半月型金鳳步搖,麵目華貴端莊,正是楚貴妃;右手邊那人一身嫣紅繁雲袍,彩印碩大梨花圖案,華發濃密梳著飛柳鬢,隻插四支翠綴珊瑚扁方釵,簡約卻不減絲毫雍容,便是豔冠後宮,與楚貴妃競相爭寵的史湘妃了。


    真如傳聞那般,是個極為美麗的女子,就連身為女人的我看了,竟也有怦然心跳的感覺。


    就在我失神看著她的同時,她也用同樣忖度的目光打量我,想必也是一樣,想知道那人在意的會是什麽樣的人。


    她的眼神銳利的讓人恐慌,緊抿的嘴角仿佛印證了她堅毅剛強的性格,幽幽沉沉的聲音從她口中傳出:“既然進了宮,楚婕妤難道還不懂這宮中的規矩?”


    我頓覺得失禮了,慌忙上前俯身叩首行大禮,“見過貴妃湘妃兩位姐姐,姐姐吉祥。”


    許久卻未見動靜,我不敢起身隻得伏地支撐著,那柔軟的鵝毛地毯毛發細長,隨鼻息輕拂我的麵,讓人搔癢難忍。


    “妹妹快別客氣了。”楚貴妃的聲音從上方傳來,我略抬頭,對上她笑吟的雙目,以及史湘妃冷漠的容顏。


    掃了隨身跟在我旁側的劉公公一眼,史湘妃冷笑道:“就連皇上身邊的大紅人都差遣在側,妹妹真是好厚澤的福氣,難怪敢讓姐姐們等上個把時辰才姍姍來遲。”


    我慌忙俯身道:“是妹妹剛進宮不懂得規矩,姐姐們切勿見怪。”被冷冷回了一句“豈敢”。


    嬤嬤端出兩杯熱茶立在我身旁,我取來一盞先遞到楚貴妃麵前:“姐姐請喝茶。”楚貴妃含笑接過,淺抿一口,念了幾聲好,示意貼身的姑姑取來紅囊遞給我,又說了幾句吉祥的話。


    我再取來茶盞遞到史湘妃麵前,恭敬道:“姐姐請用茶。”


    史湘妃淡淡應了一聲,探出如蔥白玉的手指來接,忽然滑手將茶盞打翻,熱茶濺了我整個手背,灼熱的疼痛頓時蔓延,惹來我頻頻抽著冷氣。


    “哎,本宮也真是太不小心了,楚婕妤沒事吧?”愧疚語氣,肅冷麵容卻無半絲愧疚。


    我忍痛笑著搖頭,“是妹妹的不是,沒有拿穩當。”


    喚嬤嬤重新上茶,再度恭敬地遞到她的麵前,卻不料又被打翻,再度濺了我滿手的熱。第一次可能是不小心,第二次就不再那麽湊巧了,我心知她是故意遭難我,忍住委屈,不厭其煩地為她上茶,也一遍又一遍地忍住滾燙茶水的絞痛。


    也不知翻了幾次茶,隻知兩隻手紅腫得慘不忍睹,楚貴妃靜靜地在一旁看著,臉上仍是讓人瞧不出心思的微笑。史湘妃也終於膩了,將茶喝下,差人遞上紅囊,漠然道:“妹妹可別記怪姐姐,有時候人須得吃點教訓,才能長些記性,要知道讓人等久了,終究是不好的。”


    我溫順俯首,平聲道:“妹妹記住了,多謝姐姐賜言。”


    “好,很好,楚婕妤好厲害的耐性,本宮就在這裏祝你前程錦繡。”冷漠的麵具似出現了裂縫,史湘妃對於我的好脾氣終於按耐不住地憤怒,拂袖而去了。


    滿殿的人浩浩蕩蕩地去了大半,頓時顯得些許冷清,楚貴妃這才起身熱情地將我攙扶起來並肩坐在一起,吹著我燙紅的手,心疼道:“我可憐的十妹,疼不?”也不自稱本宮,是以自家姐姐的身份與我說話。


    方才她還冷眼旁觀,這會兒怎變得如此殷勤?


    楚貴妃似明白我心中想法,歎息道:“你也別惱姐姐狠心,那女人用這法子不知道除掉了多少妃嬪,那些受不了委屈的全都去皇上那告狀,這一告狀就被她抓著恃寵而驕的罪名轟進了冷宮,死的死瘋的瘋。你若不夠沉穩,怎麽能在這後宮生存下去?須知姐姐就算救得了你一時,也救不了你一世。”說著說著紅了眼,身旁的姑姑忙遞上手絹為她拭淚。


    心知她半分真情,半分假意,我亦真假作半與她哭做一團,說妹妹以後全聽姐姐的,便隻能與姐姐相依為命了。


    “史家失勢後,她非但不收斂,反而愈發猖狂起來,所有背地裏說過她風涼話的,全都沒個好下場。”


    我默默聽著,也能理解史湘妃的心情,有些人喜歡扮豬吃老虎,就如楚貴妃,有的人內心脆弱表麵偏作剛強,便如史湘妃。


    剛強是好啊,可以保護自己不受欺負,隻是剛強過了頭就不妙了,須知“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剛則易折”的道理。


    楚貴妃凝淚望向窗外,思緒突然凝重起來,淡不可聞地歎了聲:“你也來這遭罪的地方,他若知道了想必又要傷心了。”心知她說的是蕭晚月,我頓時淒楚,卻佯裝沒聽見似的問她說了什麽,她忙搖頭略笑帶過。


    這會兒一個小童從外邊哭著跑進來,粉雕玉琢的臉蛋兒掛滿眼淚,一把撲倒楚貴妃的懷裏,口中抽噎著直喊:“母後!母後!你要替兒臣做主啊母後!”


    楚貴妃寵溺地拍了拍他的背,笑道:“你這個鼻涕鬼,都八歲了還沒個大人樣,倒叫姨娘看笑話了!”


    小皇子總算發現旁邊還坐著一個人,看著我,眼睛鼻子掛著四行清湯,弱弱地念了聲:“姨娘?”似在害怕什麽,朝楚貴妃身後躲去。


    楚貴妃尷尬地笑笑,也些許憤恨道:“你別跟薰兒見怪,他小時候是被史湘妃那女人嚇到了,現在見著喊誰姨娘就害怕。”


    一聽史湘妃的名,薰皇子哭得更厲害了,拉扯著楚貴妃的水袖央道:“母後你要為兒臣做主,皇兄說等他以後做了太子,要讓史姨娘把兒臣送到淨身房去割掉小雞\/雞,兒臣不能沒有小雞\/雞,沒了小雞\/雞兒臣也不想活了!”


    聽他左一個小雞\/雞,右一個小雞\/雞,我瞠目結舌。三言兩語下才知道,他口中所謂的小雞\/雞壓根不是男人那玩意,而是一隻被他豢養多年,由東膠國上供來的金屏孔雀。顯然是年少無知的他誤會了大皇子的意思,此雞非彼雞呐。


    一旁的宮娥嬤嬤們都掩嘴嗤嗤笑了起來,楚貴妃沉下眉目,一掌拍向桌麵,厲聲怒道:“你們這都是在笑話本宮嗎?”眾人打了寒噤,跪了滿地求饒。楚貴妃一把拉過薰皇子嗬斥,罵他怎麽這麽不爭氣,總讓那女人的兒子欺負了去。


    薰皇子眼見自個兒母親都在罵他,卻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麽,哭得更加厲害。楚貴妃越罵他不準哭,他就越哭得大聲,眼見這鳳藻宮裏頓時哭罵一片,眾人膽戰心驚,我趕忙將薰皇子摟過來,哄道:“我的乖孩子,快別哭了,姨娘給你看好玩的。”


    從發尾扯出一條紫金色的發帶,放在指尖跳動,掩著袖子,眨眼變成小鳥,眨眼變成蝴蝶,也不過是前世學的障眼小魔術,倒叫這孩子看得神奇,驚愕得都忘記了哭泣,撲倒我懷裏眼淚鼻涕全部往胸口衣襟上抹,口裏直呼:“姨娘好厲害!”我又哄了他幾句,說以後也教他,他歡喜得滿屋子跑,也真是孩子的性情,喜怒來得快也去得快,嬤嬤將他帶下去換身清爽的衣服,鳳藻宮內才稍得喘息。


    楚貴妃感激地看了我一眼,屏退了左右,也對劉公公說:“我們姐妹倆想說些貼心的話兒,請公公外頭候著吧。”


    眾人方才離開,便見楚貴妃一把將茶盞掃在地上,乒乒乓乓摔成碎片,聲聲驚心,又聞她忿然念道:“史青嵐!史青嵐!你就非要跟我爭嗎?從小到大,隻要我想要的你也想要,我喜歡的你全都喜歡,現在你的兒子還要跟我的兒子爭太子,你憑什麽?就憑你兒子早出生一個月?我不甘心,不甘心!”


    向來端莊持重的楚貴妃,在我麵前做出這番姿態,說出這番話,其用心不言而喻。


    我沒有立即說話,默默為她重新倒上一盞茶,也為自己倒上,看著那雙紅腫不堪的的手,我緩緩笑起,優雅地端來茶盞也不急著喝,指腹緩慢地摩挲著彩瓷杯沿,輕輕道:“那麽……就讓妹妹來為姐姐永遠消除這個煩惱吧。”


    抬眼看向楚貴妃,觸上她極為深意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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