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洛,你的感性是外來的。你沒有被這座城市的風格所動搖,你保持著自我。這比我這個適應了異國情調的人更厲害。”


    莉茲的話很難理解。這並不是因為菲勒蒙的精神狀態不穩定。她總是忽略兩個重要的前提:


    何時,以及為何。


    關於阿瑪瑞利斯的記憶很微妙。


    1874年的夏天,菲勒蒙失去了父親。莉茲毫無預兆地出現在他麵前,然後又隨著秋天的到來而離去。她確實離開了。


    然而,即使在菲勒蒙和亞瑟交往的時候,她也理所當然地出現在那裏。“隔膜。”她大概會這麽說。她總是出現在最恰當的地方。


    對莉茲的回憶總是以同一個問題結束:


    “阿瑪瑞利斯真的存在嗎?”


    深埋在遺忘深處的記憶,為什麽會在此刻再次浮現?在他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執著於過去的時候,這究竟有什麽目的?


    “在想什麽?”


    菲勒蒙嚇了一跳,放下了餐具。幸好他的慌亂沒有被發現,莉茲繼續說道:“想什麽呢,這麽入神?”


    “抱歉。”這不是個答案。菲勒蒙急忙補充道:“我在想我的家人。”


    “說起來,我從來沒聽你說過你的家人。”


    “我有說過嗎?”


    “你提起過你姐姐。”


    服務員走過來,收走了肉類料理。下一道菜是奶酪。這不是菲勒蒙詞匯匱乏,而是它真的隻是奶酪。


    “你說她還沒出生就死了。還有你失去的父親。”


    菲勒蒙垂下肩膀。剛才還模糊的記憶變得清晰起來。他的父親去世了。獨自一人守護著父親臨終的母親,什麽也沒說,菲勒蒙也沒有多問。


    最終,他和亞瑟分手了。與其說是因為其他原因,不如說是因為他對生活的無力感和對世界的敵意。


    “你從來不說你還在世的家人。”


    “彼此彼此吧。”菲勒蒙粗魯地說道,“阿瑪瑞利斯,我別說你家人的事了,我連你的家鄉都不知道。你什麽都沒說過。你甚至從來沒有坦誠地表達過你的想法。”


    一開始隻是輕微的抱怨,但說著說著,情緒就激動起來。即使麵對他近乎哭訴的喊叫,莉茲也隻是默默地閉上了眼睛。


    像甲殼質的外殼。看起來就像那樣。


    “我的父親很保守。他堅信保護家人是父親的責任,而他的固執很快就變成了偏執。”莉茲突然說道,“‘窗簾後麵的房子’,或許周圍的人都是這麽稱呼我們家的。我不知道,因為我從來沒有和鄰居說過話。過度保護變成了壓迫,家人的外出受到了限製。直到15歲,我都不知道天藍色是什麽樣的。”


    一開始,菲勒蒙以為她是在說一個殘酷的笑話,但他很快想起,莉茲很少開玩笑。


    “你母親呢?”


    “她隻是父親的附屬品。在我狹小的世界裏,人際關係隻是父親的延伸。但我還是很幸運的。父親的朋友中,有一個人同情我,或許是出於某種不良的企圖。他經常偷偷來看我,給我帶來報紙和一些還保留著外麵氣味的東西。雖然隻是些花花草草。”


    莉茲的過去比菲勒蒙想象的還要黑暗,這讓他感到震驚。


    “在家裏,我隻能想象外麵的世界。我的想象力大多來源於那個時期。因為出來之後,我就不用再想象了。”


    “怎麽出來的?”


    莉茲露出了悲傷的表情。菲勒蒙不為所動,繼續追問:“你父親那麽嚴厲,把你關在家裏,你是怎麽進入劍橋大學的?即使在現在,這也是一件很不尋常的事情。”


    “變質是我們家的傳統。正如保護變成了壓迫,愛變成了服從,憧憬也變成了渴望。我討厭‘阿瑪瑞利斯’這個名字,討厭得要死。”


    她的臉上浮現出厭惡的表情。她一直都是那麽溫和,那麽恰到好處,而此刻的表情,卻是菲勒蒙見過的最真實,最鮮活的。


    “很簡單,我放火燒了房子。大家都以為是喝醉的父親不小心造成的,但我父親比任何人都小心用火。他喝醉了,不小心碰倒了燭台,其實都是我做的。或許是因為家裏的規矩,晚上不能離開房間,我一直等到最後,但除了我之外,沒有人逃出來。就這樣,我終於自由了。”


    菲勒蒙剛想開口,眼前突然一黑。


    “那是一場野火。”


    剛才莉茲坐的地方,坐著一個陌生的男人。菲勒蒙還沒來得及說話,眼前再次變得模糊。


    他睜開眼睛,莉茲又坐在了那裏。剛才那是什麽?幻覺?


    莉茲繼續說道:“把我這個突然之間無依無靠的人收留的,就是我之前提到的父親的朋友。與其說是同情,不如說是出於私欲。我提出了讓他送我去上大學的條件,他同意了。現在回想起來,對他來說,這並不是什麽難事。但他提出了很多條件,非常多……”


    她沒有說完。菲勒蒙沒有刻意去想象她省略的內容。


    “他太小看我了。我根本沒想過要回去。所以,畢業後我就去了美國。”


    “你對我的告白……”


    “沒錯。就算你是三兒子,也是貴族出身。如果我和你結婚了,就不用回到他身邊,也可以留在英國。雖然現在說這些已經沒有意義了。”


    “這麽說,你利用了我。這我倒是能理解。”


    菲勒蒙話音剛落,莉茲就笑了。他不明白她笑是什麽意思。因為服務員收走了他們沒動過的盤子,放上了最後一道菜。


    最後一道菜是……水果。這一次,菲勒蒙承認自己的描述能力不足。他無法用語言完整地描述它。


    沉默良久。這段沉默,即使用來吃飯也嫌太長了。


    “我母親是個很堅強的女人。”


    “什麽?”


    “雖然我學到了很多東西,但我不能昧著良心說我父親是個好人。家裏的經濟都由母親打理。我們家境不好,我能上大學,都是母親的功勞。”


    莉茲茫然地看著菲勒蒙。


    “我的二哥也功不可沒。這樣想來,二哥和母親很像。他從小就非常現實。他比我聰明得多,也更有智慧,他在銀行工作,攢錢供我上大學。父親去世後,我不需要擔心母親,這都是二哥的功勞。”


    “這樣啊……”


    “我的大哥,巴茲爾,是上帝派來平衡我們家的。他不顧家裏的經濟狀況,揮霍無度,即使上了文法學校也虛度光陰。現在他還在世界各地遊蕩,當個騙子。說實話,我不知道該怎麽對待他。”


    這些話,菲勒蒙平時是不會說的。但他卻停不下來,像被某種力量驅使著,不斷地傾訴。


    “我的父親,其實我記不太清了。他那麽好,但我努力回想他的樣子,卻隻記得那塊方形的墓碑……但他的教誨依然支撐著我的生活。你以前問過我,為什麽總是盯著別人的眼睛看,對吧?通過眼睛觀察人的本性,也是他的教誨。還有……我不知道我姐姐的名字。墓碑上應該有寫,但我沒有勇氣去看。”


    菲勒蒙沉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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