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得不留在英國,接管家族事務,並變賣了在比利時的生意,努力適應並不熟悉的故土。他的付出並非毫無意義,家族逐漸穩定下來,但不久之後,第二場災難降臨了。


    那就是羅蘭公爵的無能。遺憾的是,他遠不及他的父親,一個鐵腕人物獨自支撐的家族,在他手中搖搖欲墜。


    在陌生的英國文化中,他逐漸被孤立。僅僅兩年時間,兩百年的忠誠就化為烏有,銀狼伯爵家族被王室遺忘。


    需要守護的榮譽,麵臨衰敗的家族,以及先輩無法企及的光芒……在這種情況下,他必須做出選擇。擺在他麵前的,隻有兩條路。


    生或死,這是一個問題。


    訃告被設計得像請柬一樣。


    因此,菲勒蒙一時竟沒認出這是葬禮的邀請函。信的末尾,寫著精心掩飾惡意後的發信人姓名:


    艾米麗·埃塞克斯(amélie essex)。菲勒蒙從未聽過這個名字,但卻能推測出她的國籍,也能大致猜到她與逝者的關係。


    這封請柬顯然是特意為他準備的。但他直到最後一刻還在猶豫是否應該參加葬禮。


    如果不是正好要整理衣物而把禮服拿了出來,他肯定不會去。想想看,春天真是一個充滿離別的季節。每到這個時候,菲勒蒙都會不自覺地準備好禮服,等待著訃告的到來。


    從某種意義上說,他比殯葬師更習慣於麵對死亡。


    葬禮辦得很簡樸。


    雖然菲勒蒙是英國人,即使是一隻老鼠的屍體也能被他們渲染成世紀悲劇,但這句話裏沒有任何修辭上的誇張。


    葬禮甚至簡樸到,菲勒蒙看到好幾個前來吊唁的人因為找不到地方而反複路過同一條街道。其中一些人後來尷尬地走了進來,而大多數人則慌亂地轉身離開,似乎覺得這裏不是他們該來的地方。


    最終留在現場的,隻有那些相信身份地位並不能決定人格價值的人,以及真正走投無路的人。菲勒蒙和瑪麗小姐是僅有的兩個例外。


    “……聽聞噩耗,我悲痛欲絕,寢食難安。為何義人總是英年早逝……”


    菲勒蒙為了避人耳目,特意晚到了一會兒。葬禮已經進行到一半,老神父用微弱得仿佛隨時會熄滅的聲音,宣讀著寫好的悼詞。菲勒蒙好奇其他人是如何聽到這細微的聲音的,觀察了一會兒後,他發現根本沒有人認真在聽。


    諷刺的是,這場葬禮的主角既不是逝者,也不是喪主,而是瑪麗小姐。她按照禮儀,穿著樸素的衣裙,周圍聚集著許多人,不停地交談著。這場景充滿了貪婪,仿佛連悲傷都是一種褻瀆。


    當然,沒有人靠近菲勒蒙。


    但總的來說,人數並不多。除了瑪麗小姐周圍的人,大多數人都單獨或兩人一組地坐著,座位之間的空隙越大,輕浮的低語聲就越發頻繁地來回飄蕩。


    “逝者沒有繼承人。”


    “聽說他在比利時的生意也不怎麽樣。”


    在流言蜚語和擔憂中,菲勒蒙感受到了一股強烈的惡意。沒有任何預兆或暗示,這種不適感來得突如其來。


    在這種場合下,四處張望顯然不合時宜,菲勒蒙起身尋找惡意感的來源。


    “……逝去並非永別,在神的國度,我們將獲得永生……”


    菲勒蒙走到會場角落,那裏有一些人正在抽煙打發時間。他加入他們之後,那種被注視的感覺消失了。


    他悄悄地環顧四周,試圖在稀稀拉拉的吊唁者中找出對他懷有如此惡意,並且會將其表露出來的人。瑪麗小姐和她周圍的人首先被排除在外。


    像她這樣生活在謊言中的人,怎麽可能輕易表露自己的真實情感?這根本不可能。


    最終,菲勒蒙的目光落在了一位身穿黑色喪服,戴著麵紗的女子身上。從遠處看很難判斷,但從她頭發的光澤來看,應該是一位年輕女性。


    “男爵。”


    有人毫不客氣地拍了拍菲勒蒙的肩膀。他轉頭一看,一個禿頂男人正咧著嘴對他笑著。


    菲勒蒙並不認識他,而且他們之間似乎也沒有什麽共同點。


    “你認識我?”菲勒蒙問道。


    “當然,你做得很好。總得有人去做這件事。”


    菲勒蒙已經厭倦了外行人對他那件事指手畫腳,但他也不想把對前幾十個人的不滿發泄在這個人身上,於是他決定轉移話題。


    “你知道那個人是誰嗎?”


    “誰?”男人順著菲勒蒙的目光看去。


    “啊,埃塞克斯小姐,逝者的女兒。聽說她還很年輕,真是可憐。對了,我剛才和她聊了幾句,她大部分時間都在比利時生活,說話的口音很像法國人。”


    然後,他像是在說悄悄話似的低聲說道:“那就是艾米麗·埃塞克斯小姐了。”


    菲勒蒙試探性地問道:“你也知道?”


    男人回答道:“當然,誰不知道呢?”


    菲勒蒙深深地歎了口氣。旁邊的吸煙者們吐著濃烈的煙霧,繼續閑聊。


    “想當年,埃塞克斯家族何等風光……”


    “他是什麽人?”


    “誰?”


    “那個死人……”


    “不知道。”


    菲勒蒙回到座位上,神父依然用無力的聲音繼續著他的悼詞。他的聲音毫無起伏,讓人不知道什麽時候該集中注意力,什麽時候會結束,這場演講乏味至極。


    “……主說,你本是塵土,仍要歸於塵土。離別是注定的,所以不要過度悲傷……”


    風吹過,樹葉沙沙作響。前排的一位老人望著空蕩蕩的天空,喃喃自語道:“這個國家也快完蛋了。”


    冗長的悼詞結束後,工人們將棺材下葬。葬禮就這樣草草結束,沒有任何正式的閉幕儀式。


    菲勒蒙本無意久留,但吊唁者們離開的速度太快,等他起身時,反而顯得像是故意留下似的。


    他不禁想到,雖然在這個時代,名門望族的衰敗是常有的事,但像埃塞克斯這樣顯赫的家族,竟然如此無人問津,也實屬罕見。


    這也是瑪麗小姐所說的滲透現象嗎?或者說,在人們心中,埃塞克斯家族隨著老埃塞克斯公爵的去世而徹底衰敗了?這種憂鬱的想法肯定會在菲勒蒙的腦海中拖延的一段時間,但現在,這就夠了。


    為了擺脫這種情緒,菲勒蒙想盡快離開墓地。


    如果不是入口處站著一位等候的女子,他就已經離開了。


    “初次見麵。”菲勒蒙摘下帽子放在胸前,微微鞠躬。他並沒有期待對方的友好回應。


    近距離觀察,這位女子看起來不過二十出頭,如此年輕就不得不麵對如此沉重的局麵。


    然而,她接下來的話卻完全出乎菲勒蒙的意料。


    “我不會原諒你。”艾米麗·埃塞克斯說道。


    菲勒蒙用略帶沙啞的聲音問道:“你認識我?”


    “你是希望我不認識你,還是覺得我蠢到連你都不認識?”


    “我沒有冒犯你的意思。”


    “菲勒蒙·赫伯特,我知道你所做的一切。”


    菲勒蒙早已習慣了各種各樣的怨恨。但麵對她如此直白而堅定的怨恨,他卻像個懦夫一樣,不自覺地擺出了防禦的姿態。


    “恕我直言,那是一場正當的決鬥。”


    “在英國,把公開殺人變成眾目睽睽的奇觀也叫做決鬥嗎?”


    “那是先父的意願。”菲勒蒙為自己說出這種話而感到羞愧,臉頰一陣發燙。


    “就算我父親,也就是先父的死是無辜的,你對我們家族犯下的罪行也不止這一樁。”她露出了冰冷的笑容。憤怒之中,隱隱透露出一種優越感。即使是這種難以啟齒的醜陋情緒,她也毫不掩飾地展現出來。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聽說,祖父在去世前一周見過你。”


    菲勒蒙下意識地問道:“你從哪裏聽說的?”


    “這重要嗎?”


    “不,……確實如此。但這有什麽問題嗎?”


    “你在狡辯?在我看來,祖父的死疑點重重!他那麽健康,怎麽會突然老死!”


    她的洞察力……實在是不怎麽樣。


    “你想說這是我幹的?”菲勒蒙問道。


    “難道不是嗎?”


    “如果真有一種藥物能讓一個人在一周內老死,那我確實會成為嫌疑人。但遺憾的是,無論是警察還是醫生,都沒有在我父親的死因上發現任何問題。難道你想說,是他們的調查方式有問題?”


    艾米麗第一次閉上了嘴,但她臉上流露出的憤怒比說話時更加明顯。正如菲勒蒙所見,她太年輕了。雖然她的敵意很明顯,但他隻感到惋惜,而不是威脅。


    “我不知道你的目的是什麽,但你殺不了我。隻要我還活著,埃塞克斯的血脈就不會斷絕。我一定會揭發你的罪行,讓你接受審判。”她大聲說道。這場宣告的見證人隻有菲勒蒙、一位穿著製服的女子,以及無數永遠保持沉默的屍體。


    “看你這麽衝動,我給你一個忠告。”菲勒蒙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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