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蓮花在藥香的包圍中緩緩放鬆了意識,睡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眼前忽有一片粲然月光亮起,李蓮花忍不住抬袖遮了一遮——卻沒遮住什麽,反而是一截紅色箭袖引入眼簾。


    他這才發現身上並不是入睡前所穿的寬袍大袖,而是那件四顧門紅衣戰袍。


    李蓮花搖頭笑了一笑,看來是做夢了。


    他向左一偏頭,發現自己似乎坐在一處極高的屋簷頂上,下麵車水馬龍,門庭若市。而一牆之隔的園中宴開百席,歌舞升平。


    李蓮花抬手敲了敲自己眉心。


    居然夢到這件舊事……


    十二年前,四顧門鼎盛時期,揚州刺史新來赴任,恰逢中秋佳節,於是在‘小園’中宴飲武林豪傑。


    當時他,啊,準確來說是李相夷——之所以坐在這屋簷頂上,單隻是為了耍帥。


    李蓮花笑了一笑,想趁著無人注意低調起身,然後從屋簷上下去。


    “相夷!”


    這一聲高呼把他的打算全然破壞了,無數道目光唰得望過來,李蓮花不由幹笑兩聲。


    恰好就在此刻,剛剛沒入雲層後的月亮又閃現而出——月光忽如銀瓶乍破般迸射而出,從背後將他的長影投在小園之中。


    李蓮花想……還好是在夢裏。


    既然是在夢裏,又是十二年前,他思量一番,索性提劍飛身而下,穩穩落在席中,將右手提著的錦盒往托著紅木盤的小廝手上一放,再瀟灑轉身,衝今日主家賀大人行了個抱拳禮。


    賀大人已經五十有餘,捋著他那發白的胡須嗬嗬笑道:“李門主真是天人之姿啊!”


    李相夷但笑不語。


    剛剛喊他的人是肖紫衿,他手中的錦盒也是紫衿準備的,自己甚至不知道裏麵是什麽。四顧門的禮物當然不會隻有這麽點,成箱的已經早早送至對方府上了,門主手中的隻是個添彩。


    李相夷被賀大人引入水閣,見到水閣外的宴席是每桌一人,兩行相對排開——但設在水閣中的主桌乃是一張花梨木的八角大案,賀大人入座以後,示意李相夷和肖紫衿一左一右分坐在自己兩側。


    肖紫衿在這個局裏代表的是金陵肖家,而非四顧門的門主護法,因此與李相夷地位相當。


    剩餘的位置已經基本坐滿了,或是江湖上的成名豪傑,或是軍中高手,也有武藝一般但家世斐然的貴公子。


    “還有一人是誰?”


    “老夫初來乍到,日後還仰仗各位多多支持。”賀老笑了一聲,“今日有幸,請到了大名鼎鼎的清焰姑娘做令官,這是你們揚州的規矩吧?”


    江南風流地,官員洗塵辭別之筵席請青樓女子助興乃是美談,自負才名的還會為姑娘賦詩作畫。


    “賀伯伯從北地來,對江南的風俗卻很熟悉啊。”


    “袖月樓的清焰姑娘歌舞雙絕,但自負清高,也就是賀老的才名遠播,否則便是高官也請不動呢。”


    李相夷從不參與這些寒暄吹捧,顧自抿了一口酒——


    李蓮花還記得,那是他十年前跟葉姑娘見的第三麵,也就是在這一次見到了葉姑娘醉酒失態。


    忽然一聲清脆空靈的簫聲自水閣外傳來,如空山鶴唳,令人心神一震。


    “未聽說清焰姑娘還擅長吹簫,今日真是大開眼界。”


    “聽聞賀老的竹簫在北地沙場都是有名的,小女子班門弄斧了。”


    珠簾被霓裳和綠夭向兩側掀開,李蓮花不自覺偏頭去看。


    十六歲的葉姑娘穿了一條雲朵般質感的櫻粉色薄紗裙子,外麵披著一件曳地的白色雲錦長袍,隻在領口與袖口處繡了一片灼灼桃花。


    美人盈盈淺笑,提著裙擺踏入水閣,先衝著賀大人低頭一禮,然後自然望向了李相夷。


    當年李相夷或許別開了臉,或許回望了一眼……李蓮花自己也記不清了,他對那日的記憶隻剩下——葉姑娘喝醉之後信誓旦旦告訴他自己是一隻蘑菇,吃了會看見小人的那種。


    於是他忍不住低頭笑了一下。


    這下可好,整桌子的人都看了過來——


    “李門主這是?”


    “賀大人恐怕還不知道,這一個月前,李門主在千金宴上得佳人青睞,做了清焰姑娘唯一的入幕之賓。”


    “而且李門主風雅非常,還以胭脂為墨,為清焰姑娘作了一首《劫世累姻緣歌》。”


    賀大人自己便是大詩人,豪放婉約均信手拈來,既向往江湖豪情,又醉心風月,所以一入揚州便遍請英雄豪傑與出名花魁——卻不知江湖客也有此等風雅,頓時對李相夷又高看一眼。


    “哦?李門主涉獵真是廣博,英雄年少啊!”


    李相夷當之無愧地受了,“賀大人過獎。”


    席間不少人都會背他那詩,立時便有人將全文告知了賀大人,末了還道:“夢中有幸逢佳人,盈盈脈脈複淺淺。婉約眉山白從容,依稀妝鏡在花前——好句。”


    李相夷不覺得尷尬,但李蓮花替他尷尬,輕咳兩聲打岔道:“不如我們——”


    “我倒覺得那句‘前世無端思多情,終了茫茫兩不見’乃是難得的佳句。”賀大人長歎一聲,“惆悵啊……孤鴻遠望荒城外,夢醒何處是歸年……”


    賀大人其實是感歎他自己——雖然揚州刺史是無數人眼裏的肥差,但他是被從皇城貶謫而來的,人又已過天命之年。


    十年前李相夷並未注意到這點,倒是被李蓮花聽出了弦外之意。


    “李門主,前世姻緣近在眼前,莫辜負時光啊。”


    “賀大人誤會了,李門主的意中人乃是武林第一美人喬婉娩,這首詩是與小女子對弈賭局的彩頭。”葉灼起身給自己斟了一杯酒,又給賀大人也斟了一杯,“與賀大人和小園姐姐不同,並非真情實意。”


    “哦,那是老夫魯莽了。”賀大人毫無架子,嗬嗬笑道:“給兩位賠個不是。”


    “賀大人言重。”李相夷舉杯飲盡,“今日酒局,清焰姑娘有什麽新鮮規矩?”


    “酒令,無非是飛花令、謎語令、改字令……再雅意些的,曲水流觴。”賀大人偏頭看向葉灼,“揚州有新鮮規矩?”


    “不算什麽揚州的規矩。”葉灼輕笑道:“隻是今日年輕人多,便玩些從前沒見過的吧?”


    “清焰姑娘素來主意多,可別定得太難,故意讓我等出糗啊!”


    “今日規矩簡單——我做令官,起頭說一句詞,這詞對應這桌上的某一人。而那個被描述的人當飲一杯酒,並自動成為下一任令官。”


    “一句詞說出來,必須且隻能指向這桌上的一人,還得讓大家都知道說的是誰。”


    “若是描述的不準,有一半人產生了誤解,則令官自罰三杯。”


    “若是大家都覺得說得準,那被點名者卻沒反應過來,也要自罰三杯。”


    “又或者,有人自作多情,誤飲了酒,便也要自罰三杯。”


    “以前人詩句應對的,就按我上述的規矩,若是令官說的詞句乃是臨場自創,則該局所有罰酒都加倍。”


    “有意思!實在是有意思!老夫這麽多年第一次遇上這麽有意思的酒令。”賀老一錘定音,“就按清焰姑娘說的來!”


    “好,那我便拋磚引玉。”


    葉灼先飲了自己杯中酒,偏頭想了半刻,親啟朱唇道:“仗劍九州崢嶸意,尋梅踏雪仕風流。”


    (葉姑娘這個酒令基本就是調情局+誇誇局,小魚嘚瑟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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