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朔王朝,承佑三年。


    潭花村恰似被遺棄在遼闊大地之上那平凡到不能再平凡、貧瘠到令人唏噓的尋常村落。


    夏日清晨。


    肆虐了三天三夜的狂風暴雨終於漸漸停止。


    天際似晴未晴,灰藍之色漫染,仍有疏薄雲團慵懶浮蕩。似有若無的陽光從雲縫灑落,給大地帶來些微明亮。


    遠處山巒隱於這似霧非霧的朦朧之間,恰似淡雅的水墨畫卷。空氣中彌漫著清新氣息,交融著泥土的馨芳與青草的馥鬱。


    這時,一位身姿綽約的妙齡少女輕盈地揮動著手中的鞭兒,趕著潔白無瑕的羊群自山坡的那頭緩緩地走了過來。


    微風輕拂,吹起少女的發絲與裙擺,更添了幾分柔美與靈動。羊群在她的引領下,如雲朵般向前移動,偶爾發出幾聲“咩咩”的叫聲,打破這山坡的寧靜。


    隨著少女趕著羊群漸漸走近,少女明媚秀麗的麵容愈發清晰起來。那精致的五官,如畫的眉眼,光滑的肌膚,以及那微微上揚的嘴角,讓人不禁為之心神蕩漾。


    少女身上那件洗得有些發白的淡藍色粗布衣衫,在微風中輕輕飄動。這樸素的衣著,反而為她增添了一份清新脫俗的韻味。


    羊群已在山坡上悠閑地吃草。


    美麗的少女就這樣靜靜地站著,與朦朧的山巒、潔白的羊群一起融合成為驚豔無比的畫麵。


    對潭花村的少女柳音音來說,今日和往昔並無不同。她照例來到這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山坡上牧羊。


    可她做夢也不會想到一場可怕的災難即將來臨。


    灰藍色的天際不知何時已被烏雲悄然占據。天色漸暗,如被墨帷遮蔽,狂風也呼嘯而起。


    柳音音的心中倏地湧起一絲不祥的預感,心頭一緊,趕忙抬首望向遠方。


    隻見天際烏雲如墨翻湧聚集,恰似正在蘇醒的遠古巨獸欲吞一切。驀地,遙遠處一陣如驚雷的轟鳴聲隆隆傳來,似要衝破蒼穹、震碎耳膜。


    柳音音驚愕萬分地循聲望去,隻見一股洶湧澎湃的洪流恰似瘋狂的巨獸般咆哮著、肆虐著,以不可阻擋的狂暴之勢自遠方奔騰呼嘯而來。


    她的麵色須臾間蒼白如紙,待回過神來,洪水已鋪天蓋地般朝著她和羊群席卷而來。


    洶湧的水流如狂怒的巨龍翻湧奔騰,掀起數丈高的浪濤,發出令人膽寒的巨響,仿佛要將世間萬物毀之殆盡。


    心愛的羊群被洪水冷酷無情地吞噬,柳音音也被卷入滾滾翻湧的洪水之中竭力掙紮。


    就在她即將絕望之際,看到漂過來一塊木板。她仿佛抓住了救命繩索一般,緊緊地將木板抱住,任由洪水挾裹著她在水中漂流蕩漾。


    這時風雨大作,四周混沌不堪,水浪持續不斷地衝擊著柳音音的身軀。她的意識漸漸開始變得有些迷離模糊,但求生的渴望使她緊緊地抓著木板未曾放棄。


    黎縣知縣趙擴的家坐落於縣城最為繁華的紫石街之上。


    此時,整個縣城已然淪為一片澤國。街道全然被洪水吞沒,房屋於洪流之中搖搖欲墜,百姓在滔滔洪水中苦苦地掙紮。


    趙擴家那朱紅色的大門在洪水猛烈的衝擊之下已然扭曲變形,原本威嚴莊重的門庭此刻也顯得淩亂狼藉。洶湧的洪水湧入庭院,衝倒了精美的假山,衝進了原本氣派的主房,衝進了趙擴家的大部分房間。


    仆人丫鬟們正在縣太爺趙擴聲嘶力竭的指揮下,仿若無頭蒼蠅一般手忙腳亂地在進水的房間之間吃力地來回穿梭,準備將所有值錢的物品都搬運到麵積不大的閣樓之中。


    “還愣著幹什麽!還不趕快把那些值錢的東西都搬到樓上去!”


    “你,小心點那箱子,裏麵可都是貴重物品!要是有個閃失,看我怎麽收拾你!”


    “這邊這邊,把那幅字畫也拿上,千萬別弄壞了!”


    “管家!管家呢?可要幫我盯緊點。”


    “快,快,快點搬!”


    ……


    趙擴心急如焚,他那肥胖如豬的身軀在洪水中艱難移動,臉上的肥肉因焦急而不停地抖動,豆大的汗珠順著油膩的臉頰滑落。


    他那雙被肥肉擠成縫的小眼睛此刻瞪得渾圓,放射出貪婪又急切的光芒,緊緊地盯著仆人丫鬟們的一舉一動。


    仆人們在水中艱難地行走,有的不小心滑倒,又掙紮著爬起。


    “小心那對青花瓷瓶,要是碰壞了一點,我饒不了你們!”趙擴瞪著眼睛,一隻手指著青花瓷瓶,另一隻手不停地擦著臉上的汗水,那模樣活像一隻氣急敗壞的蛤蟆。


    丫鬟們也手忙腳亂地抱著綢緞和古玩,努力向閣樓的方向移動。


    一個小丫鬟抱著一摞綢緞,腳步踉蹌,險些摔倒。趙擴見狀,急忙吼道:“小心點!那可是上好的綢緞,弄壞了你們誰都賠不起!”


    趙擴的夫人在一旁哭泣著,她原本精心梳理的發髻早已淩亂不堪,臉上的妝容被淚水衝花,顯得狼狽至極:“老爺,這可怎麽辦啊?”


    趙擴又吼起來:“哭什麽哭!趕緊幫忙把那幾幅字畫收起來!還有,我準備送給知府崔大人的如意玉麒麟呢,你也一並仔細保管。”


    幾位侍妾也被嚇得花容失色,嚶嚶啼哭。


    “哭哭哭,就知道哭!都給我幫忙去!”趙擴衝她們怒喝道。


    他拖著笨重的身體不停地在各個房間穿梭,一會兒催促這個,一會兒指揮那個。


    “把那尊金佛抱穩了!別磕著碰著!”


    “這邊,這邊,先把這些珠寶首飾搬上去!”


    “來人!來人!把書房裏的古籍善本都搬到閣樓去。”


    ……


    此時,外麵洪水仍如猛獸般咆哮著,百姓們在洪水中發出撕心裂肺的哭號與求救聲。那聲音如利箭般穿透高牆,傳入趙擴的耳內,但他置若罔聞。


    閣樓裏漸漸堆滿了各種值錢的物品,而仆人丫鬟們還在手忙腳亂地忙碌著。趙擴看著這混亂的場麵,心中既焦急又煩躁,嘴裏還在不停地催促著。


    整個縣太爺家陷入了一片瘋狂而又緊張的混亂之中。


    “老爺,老爺,楊主簿府外求見。”門房穿著一身濕漉漉的灰色粗布衣衫,褲腿卷至膝蓋,深一腳淺一腳地自庭院中行至主房門口,身體微微彎曲,聲音顫抖著對趙擴說道。


    趙擴挺著仿若懷胎十月般的大肚子,雙手背負於身後而立。他滿臉盡是煩躁之色,極為不耐煩地揮了揮手說道:“他來作甚?不見不見,你沒瞧見老爺我正忙著嗎?哪有閑工夫見他?”


    門房一臉的為難之態,眉頭緊緊鎖住,猶豫了片刻,終究還是硬著頭皮說道:“老爺,楊主簿神色甚是焦慮,想來應是為了這洪災之事而來。”


    趙擴眉頭猛地一皺,怒目圓睜,狠狠地瞪了門房一眼,近乎咆哮道:“什麽事都不行!我說了不見就不見,讓他走!”


    門房無奈地長歎了一口氣,緩緩搖了搖頭,神情無比沮喪,他低垂著腦袋,小聲嘟囔著:“這究竟該如何是好,百姓們還在受苦受難啊。”


    但他也隻得趟著水,緩緩地向府門走去,那沉重的步伐仿佛被無形的枷鎖拖拽著。


    “老爺今日有事,不便見主簿,煩請您改日再來吧。”門房滿臉無奈地對站在府門外狼狽不堪的楊霖說道。


    他那白淨消瘦的麵龐之上透露出堅毅之色,雖身形略顯單薄,然而脊梁卻挺得筆直。身著簡單的官服,已然被雨水打濕,卻仍舊整潔而得體。


    聽聞此言,他眉頭緊蹙,焦急的神情難以遮掩,說道:“可我今日確有萬分緊急之事要麵見大人。”


    “楊主簿此次前來,想必是為了眼下的洪災之事吧?”門房試探著問道。


    “不錯,正是此事。黎縣突發洪災,賑災之事刻不容緩,還望您行個方便,再次通傳。”楊霖心急如焚地說道。


    “主簿在這個時候求見老爺,他怎會不知您的來意?”門房微微抬起頭,瞥了一眼楊主簿,又迅速低下頭說道。


    “那他為何不肯相見?”楊霖驚訝地問道,瞪大了雙眼,臉上滿是不解與憤怒。


    門房搖搖頭,重重地歎了口氣,隨後便不再言語。


    “快,快,別磨蹭,把這些寶貝也都搬到閣樓上去。”趙擴嗬斥催促仆從的聲音從府內傳了出來。


    楊霖的臉色瞬間變得鐵青,他眉頭緊緊蹙起,眼睛裏似要噴出火來,二話不說就往庭院中硬闖。


    門房也隻是象征性地阻攔了一下,便讓他進去了。


    “大人!大人,主簿楊霖求見,懇請大人拯救百姓於水火之中。”楊霖立於洪水已沒至膝蓋的庭院之中,衣衫的下擺布滿泥水,急切與悲憤之情溢於言表。


    趙擴看到楊霖突然闖進來,怒喝道:“楊主簿,你這是何意?竟敢擅闖本官府邸!”


    “大人,現今洪水肆虐橫行,百姓性命危在旦夕,懇請大人即刻安排賑災事宜。”楊霖強忍心中的怒火與不滿,急切地說道。


    “楊主簿,今日你暫且先回去,賑災之事本官自有籌謀安排。”趙擴滿臉皆是不耐煩之色,敷衍打發他道。


    “大人,賑災事宜實乃刻不容緩啊。”楊霖說道,雙手緊緊握成拳,關節處已然泛白。


    “難道這些事情本官還需要由你來教導我不成?”趙擴說道,眼神中透露出一絲惱怒之意,目光淩厲地緊盯著楊霖。


    “敢問大人打算何時賑災?又將如何賑災?”楊霖說道,目光堅定地直視趙擴,毫無半分畏懼之色。


    “這個本官屆時自會精心籌劃。但目前我這府中財物尚需妥善安頓,哪有精力去思量這些?”趙擴冷漠地回應道,雙手抱在胸前,嘴角微微向下撇去。


    “大人,您身為一方父母官,怎能對百姓的生死置之不理?救災乃是您的職責所在!”楊霖義正言辭,聲音因憤怒而微微顫抖,身子微微前傾。


    “本官說過不顧百姓之生死嗎?待我處理完家事,自會考慮賑災一事。”趙擴不為所動,撇了撇嘴,一臉的不屑。


    “大人,您若再不行動,百姓將陷入絕境,到時如何向上級交代?”楊霖據理力爭,身子向前傾,聲音高亢。


    “交代?這洪災乃天災,非我之過。我自會向上呈報,無需你在此聒噪。”趙擴別過頭去,不再看楊霖,雙手背在身後。


    “大人,為官一任,當造福一方。您如此行徑,就不怕遭百姓唾棄嗎?”楊霖怒目而視,眼中仿佛要噴出火來,胸膛劇烈起伏。


    “放肆!楊霖,你以下犯上,信口雌黃,我看你這主簿是不想當了!”趙擴暴跳如雷,臉漲得通紅,脖子上的青筋條條綻出。


    楊霖悲憤交加,大聲喊道:“當官若不能為民做主替民分憂,那我楊霖做官何用?這個窩囊沒用的官職不要也罷。”


    “你……你……楊霖,你可要思慮周全。”趙擴沒想到楊霖竟有此想法,氣得手指直哆嗦。


    “楊某早已考慮清楚,今日哪怕是丟了這主簿之職,也要讓您正視百姓的苦難。”楊霖毫無退縮之意,挺直了脊梁,昂首挺胸。


    趙擴臉色鐵青,咬牙切齒地說道:“好啊,楊霖,你這是鐵了心要與本官作對。”


    楊霖挺直身軀,朗聲道:“大人,這並非作對,而是為了黎縣的百姓。倘若趙大人依舊執迷不悟,不顧百姓死活,那這黎縣遲早會大亂。”


    趙擴冷哼一聲:“大亂?就憑你楊霖在此危言聳聽?”


    楊霖向前一步,目光堅定,擲地有聲地說道:“大人,如今百姓受災,人心惶惶。若再不施援手,民怨沸騰,屆時恐怕就不是簡單的洪災之禍了。”


    趙擴不以為然地說:“哼,楊霖,你莫要誇大其詞。就憑這小小黎縣,能掀起多大風浪?”


    楊霖義憤填膺道:“大人,民心不可欺,民意不可違。百姓若被逼至絕境,群起反抗,那後果不堪設想。”


    趙擴聽聞此言竟哈哈大笑起來,指著楊霖說道:“休要在此恐嚇於我,我為官多年,還輪不到你這小小主簿來教訓。罷了,念在你我同僚多年之誼,今日本官便不與你計較,你且歸去罷。”


    楊霖冷冷地看著趙擴,悲憤地長歎一聲,忽然又狂笑起來,“哈哈哈,如此為官,如此理政,楊某羞與爾等同列。今日我就辭去主簿一職,從此不再受這官場醃臢之氣。”言罷,楊霖猛地扯下官帽脫下官服。


    趙擴見此情景,驚怒交加,吼道:“楊霖,你當真如此決絕?莫要後悔!”


    楊霖神色凜然,回道:“楊某絕不後悔!此後餘生,絕不再踏入這渾濁官場。”說罷,便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趙擴氣得渾身戰栗不已,指著楊霖離去的背影暴吼道:“你走!走了就永遠別再回來。本官倒要好好瞧瞧,沒了你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家夥,這黎縣究竟能亂成何等模樣!”


    吼罷,趙擴憤然一甩衣袖,怒氣衝衝地朝著內堂疾步走去,徒留那泥水之中的官帽官服,以及滿院的狼藉與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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