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陸子卿眉目微擰,“所以,那時我在你榻邊說的那些話,你都聽到了?”


    他以為自己做的一切都是那麽毫無痕跡,沒想到原來竟是一個小醜。


    那股尷尬,無地自容仿佛成倍增長,壓得他一時間更沒有臉麵。


    陸子卿這輩子雖說不堪,但是那刻在骨子裏的自卑極少讓他去求人,哪怕遇到再棘手的事,都是自己硬扛。


    是蘇乘風看不慣他這點習慣,經過好長時間才慢慢將他改變些許。


    或許,那也隻是在江湖,而真當接觸到權貴官場時,陸子卿卻不得不放下姿態去求人,這對於他而言,便是將那自尊心放在地上踩。


    他羞愧難當的要躲開,蕭彥扣住他的肩膀。


    “我聽到了,聽得很清楚,你不知道那時我有多開心,我不用找什麽理由,你便能跟我來京城,所以,你根本不用有什麽心理包袱,也不要總是講虧欠於我,你真的一點都不欠我。”


    他見陸子卿像是還在反應,沒動靜,於是,將他抱住緩言寬慰。


    “子卿,你無需擔憂我知道你自認為的那些不堪過往,我真的一點都不在乎,我認得是你這個人,與你的身份和外在物質毫無相幹,你若是信我,在我麵前你永遠可以肆無忌憚敞開心扉,開懷大笑。”


    “我知道,你怕別人剖開你最脆弱的底色,會輕視於你,可你知不知道,當我聽到那些侮辱你的言語時,我有多心疼?即便沒有親眼目睹,也能想象出你幼年時經曆過的那些痛苦。”


    “然而,幸得上蒼垂憐,你師父給了你第二次生命,於這亂世之中,你憑借自身的努力,練就一身本領,在人心繁複的官場之上,得以如願替師父報仇,成為朝野上下皆讚譽有加的陸院判,你可知,你是何等出色?”


    “在我眼裏,你陸子卿比起旁人,隻有過之而無不及,今夜席間,我那個堂哥還稱讚你像是一個不染俗塵的清修之士,誇我結交了一位很好的良友。”


    “不光是他,還有我爹,我們蕭家的人都說你很好,子卿,你信我,我所言句句屬實,絕無虛情假意。”


    冷風從窗外灌進來,陸子卿卻沒感覺到冷,因為蕭彥的懷抱太溫暖,暖到讓他不習慣,仿佛隻能站在冷風口才是清醒的。


    冷靜良久……


    他說:“我信,侯爺能放開了嗎?你抱得太緊了。”


    蕭彥聞言,不舍的緩緩鬆開他,問:“有沒有好點?”


    陸子卿臉上似有笑意,“我何德何能讓侯爺如此高看,酒呢?”


    蕭彥見他眉目展開,也露了笑意,從外間小桌上拿了兩瓶桂花釀進來,與他靠坐在床上,看著兩側窗外的燈火。


    陸子卿喝了一小口,蕭彥問他,“如何?”


    “比我師姐釀的清淡,我喝尚可,於你可能就像喝水。”陸子卿說。


    蕭彥喝一口品嚐,“嗯,桂花味的水,還不錯。”


    他見陸子卿現下稍微輕鬆些許,小心翼翼地問:“你能和我說說你小時候嗎?”


    陸子卿又喝一口酒,緩聲說:“我是被姨娘養大的,隻不過,那時候我不知道她不是我親娘,但知道爹和哥哥不喜歡我,至於為何討厭我,我不知道。”


    “家裏的好吃好穿隻有爹和哥哥有,我隻能躲在角落裏看著,等他們不在家時,娘會把留下來的給我吃,我常常在娘麵前哭,為何爹如此偏心哥哥,娘每每都會將我抱在懷裏寬慰,說爹隻是脾氣不好。”


    “同學和老師總說我像根木頭,誰都可以訓斥我,直到有一日,我發現有一個穿著華麗的女人來給我家送錢,我才明白過來,我們家為什麽忽然變有錢,都是因為那個女人按月送來的,有時候來的是一個男人,而也隻有每次見到錢時,我爹才會高興的誇我兩句,說我是個帶財的種。”


    “我開始關注那個女人,有一次聽到爹和娘吵架,說她一個青樓女人靠睡覺賺錢容易,不差那點錢,我不知道什麽是青樓女人,於是我悄悄跟著她到了那座樓裏,才看見裏麵好多男人和女人摟摟抱抱,大概知道了那是不好的地方。”


    說話間,一壺酒已經下去大半,他迷蒙的靠在牆板上,盯著虛空繼續說著。


    “再後來,她是我娘的事,周遭人盡皆知,他們都嫌靠近我惡心,罵我是娼妓之子,有一次,我被打得吐了好多血,他們像是害怕我死了會招惹官府,所以將我抬回去,而我爹,就因為那個女人有兩次沒有及時送錢來,不想請大夫,還是我娘硬去求人家來的。”


    “學堂沒有我的容身之地,家裏呆不下去,那時候我委屈,我更不知道我做錯了什麽,周遭的人要那樣對我。”


    “於是,我離家出走,成了一個人人唾棄的乞丐,我七歲的生辰就是從垃圾堆裏被野狗咬醒,師父將我撿回去,吃了師姐煮的桂花糖水丸子過的,我很喜歡那個味道,那是我從未有過的甜蜜。”


    陸子卿說著醉意慢慢上頭,頭總是靠不穩,蕭彥便挪近些,讓他靠在自己肩膀上,聽他說話。


    “師父和師姐特別好,他們總是笑臉盈盈,有好東西第一時間都會拿給我,師姐每晚都會自己編故事講給我聽,他們給我的甜太多,漸漸的我不那麽痛苦,開始跟著師父學認草藥,南來北往到過許多地方,也爬過很多高山。”


    “師父在城裏會開一家小藥鋪養家糊口,每到一個地方,都會在附近的山裏開辟一塊藥園子,我們有空時會進山采藥,夜裏回不去,就住在山上的藥廬。”


    “師父說我有天賦,十一歲時便能獨自看診,那個人……”


    他說著忽然輕笑一聲。


    “那人就是蘇乘風和蘇乘義,他們二人是我第一個病患,師父收留他們,蘇乘風為了報恩還去山上拜了個師傅學武藝,我的武功和騎射也是後來他教的。”


    我沒看錯的話,你這位徒弟已經超越了師傅。”蕭彥笑說。


    陸子卿半眯著眼睛笑了一下,開玩笑說:“誰讓我領悟能力好呢?不過……”


    他微微仰起臉看著蕭彥,那眼皮要合不合,“比起侯爺……還是差的遠。”


    醉眼迷蒙,酒暈潮紅,蕭彥此刻覺得他溫軟的甚是可愛,可這張平靜無波的容顏下,誰又能知曉他藏有那麽多心酸過往。


    蕭彥隻恨自己沒有早出生十年,沒有早日遇到,若是那樣,他必不會讓這個人遭受那些痛苦。


    他輕輕撫著那張半睡半醒的臉呢喃。


    “因為我想找到一個人,那個人是我這輩子見過最溫暖善良的人,他救過我的命,我從少年時就遇見他,為了找到他,我想努力活下去,成為更好更強的人。”


    “那你找到他了嗎?”陸子卿迷迷糊糊應聲。


    蕭彥“嗯”了一聲,“可是他已經不認得我,不過,我想重新開始讓他認識我,給他我的一切。”


    “歲月過往,物是人非。”陸子卿呢喃著,“他不認得你,或許隻是一時善舉,也或許他救過的人太多,並不需要你報答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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