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走進廳堂的六人當中,倒是有四個洛寒都認得:正正走在前方的有一個紅胡子胖老頭,一個白胡子瘦老頭,還有一個坐著輪椅,一副垂垂將死之態的左長老。跟在三人身後的卻是氣宇軒昂的大師兄穀敬軒,身高體健的二師兄張乃康,還有一個酒態未醒,仍有些睜不開眼來的三師兄李多歡。


    這幾人走進堂來,在那供桌前一丈處堪堪站定,隨即便有數個小童兒微微低著頭手托方盤魚貫而入,手腳麻利的把供桌上的所有事物都一一替換了去。


    洛寒暗藏的這幾天來,一直百般小心,生怕留下半點異樣,被人發現了去。在吃食上,他也是一直是挑些牛舌,鴨肝之類的內藏之物,那些茶酒,也都是折成了半盞去,至少粗眼望去,倒也看不出有什麽紕漏之處。可此時,他仍是頗為擔心,一直緊盯著那些小童兒的神色,惴惴不安。


    不過幸好,也不知是此刻這肅穆之狀令那些小童兒不敢出聲,還是著實大意沒發覺,頃刻之間那滿桌貢物都被替換一過。卻並沒有誰生出半點疑惑來。


    等這些小童子都接連退去之後,又有人捧著個紫木盒躬身而入,給堂中每人都奉上了一根尺許長香。


    “茫茫星海,巍巍青山在上,我青山弟子甘雨圖蒙,瀝劍以行,奉山河之堅恒,效星海之……”站在中間的那個白胡子老頭往前移了半步,隨而朗朗出口,念出了一大通極為繁瑣的祭文。隨後走上來朝那四方石壁拜了三拜,把那香敬入了爐中。


    餘下幾人也都緊跟著一一敬拜完畢,隨而分列堂前。


    那三個老者都背轉過身來,麵門而望,那幾個師兄也都在左邊廂依次而立。落寒身藏的位置,卻是正在門內偏右一側,倒是正好把那幾人的麵容盡收眼中。


    站在中間的白須老者挺了挺胸膛,肅聲道:“掌門師兄已於昨日駕鶴西遊,可青山依舊,長空尚存。我青山一派切不可一日無主,現今天地已知,眾望所期,正當再封新主,以續長存。爾等切必效命以誠,不得違逆!”


    “諾!”門外厲厲數千眾齊聲同喝。


    這時從門外又走進來個小童子,兩手恭奉著一方錦色木盒,在那盒中放著一柄長劍,還有一塊樣貌極為古樸的青色令牌。


    那老者兩手接過錦盒,朗聲道:“青山異主,以常為本。我謹奉天地之命,師兄之托特傳我青山一派第五十代掌門於——穀敬軒,俞召新任掌門上前受劍。”


    “慢——咳,咳咳……”突然之間,一個極為沙啞的聲音打斷了那老者的話去。洛寒凝眼一望,卻正是那左長老。


    他一手岔開五指遙遙伸出,正擋在那白須老者的身前,另一手卻捂在胸口,不住的咳嗽。看那樣子就連喘氣都頗有些困難。


    “哦?左師弟,你可是還有話要說?”那白須老者轉過頭來看了看他,頗有些奇怪的問道。


    “何長老……咳咳咳……”那左長老倒是一臉肅穆,完全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隨即手捂著胸口又是一陣急咳,直直過了好半響這才緩緩地道:“我這最近病的有些重,連帶著腦子都有些不靈光了,何長老方才可是說以常為本?可這“常”又是何物啊?”


    何長老臉色一沉,隱有怒氣。可當著門下數千弟子,又是在封典之時,他自是不好發作。於是冷聲道:“忠孝禮義仁是為常,天地師君親是為綱,綱常之道。是我青山之本,立派之基——左長老,你這又何必出此一問啊?”


    那左長老沉著臉未回聲,卻扭過頭去朝著那個一臉紅胡子的胖老頭問道:“雷師弟,你厲以掌管懲劍院,肩負全山弟子規罰之事,卻不知——這殺師滅祖又當何罪啊?”


    那紅須老者一聽,頓然神色一凜,帶起那滿臉的贅肉都顫了幾顫。但是卻極為幹脆的隻說了三個字“碎千斬!“


    “那麽,咳咳咳……”左長老輕輕咳了咳隨而道:“何長老,那麽我卻還有一事想問,若有一人不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但卻時有虛禮。他可做得常之首,綱之魁?”


    “不可。”何長老的麵色有些不對勁了,但卻仍板著一張臉,故作威嚴之態。


    “那若有一人殺師滅祖,以謀其位,又可掌得一派之興衰,滿門之榮辱?”


    “左長老,你是說……”這一下何長老再也板不住了,把錦盒放回了那童子手中,滿臉驚色。


    “不錯!掌門師兄就是被這個逆徒——”說著他伸出手來朝著穀敬軒狠狠一指,接著憤然道:“……就是被這個逆徒給活活毒死的!枉我師兄一心仁善,至死仍不知,卻還把這掌門之位傳授於他!咳咳……若是我青山一派立了此等之人做了掌門,不但要貽笑江湖,甚而還要留恨蒼天,踏汙青山,我青山一派曆傳三百年的清譽就將由此毀於一旦!”


    何長老聞聽大驚失色,看了看穀敬軒又瞧了瞧左長老。威然正聲道:“左長老,此事可絕乎非同小可——你,可有說證?”


    “這自然,把人帶上來!”左長老突而高聲大喝道。


    青山一派曆來門規極嚴,在長輩麵前若無許可,斷然不可多話,可此時那門外的一眾弟子卻接連傳出了陣陣竊耳之聲,穀敬軒麵色微變欲言幾止,可最終還是沒有出聲。


    張乃康嘴角微翹露出了一絲笑意,但也僅是稍稍一閃,便立刻又散了去。


    李多歡抬起一雙醉眼,看了看這個,又瞧了瞧那個。可隨即卻有些打不起精神來,隨而又半眯了去。


    雷長老看起來倒是一派安然,不過他那雙滿是紅鱗的怪手卻暗暗的搭在了腰間,似是無意的掃了一眼那錦色木盒。


    時間不大,便有十個童子自外間湧了進來,或押或抬的帶上五個人來。


    洛寒凝眼一望,卻是大驚失色,險險些就要叫了出來!


    那被帶上來的五個人當中,三個人跪著,兩個人趴著。


    趴著的兩個人一個是張果——那個洛寒初進山門時,帶他上山的小同鄉。此時正被倒綁著雙手,全身上下血跡斑斑,兩條腿都已經血肉模糊,被貫到地上之後,便是一動未動,也不知是死是活。


    另一個卻是李禿子——引薦洛寒上山,並教他烹湯之法的灶事間大師傅。他全身上下都被打的胖了一圈兒,就連那腦袋上本就為數不多的頭發也都被生生的拔了去,乍眼看去就像是一顆血淋淋的肉葫蘆,此時,正仰麵朝天的窩在地上,卻早已是有的進氣兒,沒了出聲兒。


    而那三個跪地之人,洛寒卻正好認得一個半。


    那一個正是他名副其實的同門師兄,一臉憨厚,渾身黝黑的陳阿寶。


    那半個卻是在灶事間看門的大麻子,洛寒來來回回的倒是見過許多次,隻是不知姓甚名誰。


    剩下的那個卻是半點沒見過,是個白白胖胖的青衣弟子。


    那白胖子一進屋來,納頭便跪。口中說道:“弟子張福安見過各位長老,堂主。掌門之故絕非爆逆而亡,而卻是大有異處!是弟子徹查不明,瀆職有失,所以特來請罪受罰!”


    “嗯?有何異處你細細說來。”何長老朝著眾人遍望了一眼,隨而長袖一甩大聲說道。


    “是!昨夜掌門西去之時,弟子確查得知,掌門是因經脈逆行,暴斃而亡,可那胸口的殘血中卻隱含著一片紫色,弟子當時也分辨不出是何物,便悄悄的帶了回去。再經百藥引驗,卻得知那物卻正是紫蕊花……”


    “嗯?那紫蕊花又是何物?”何長老出口問道。


    “回何長老,紫蕊花性陽,喜光,最是凝神之物。可卻是與掌門所服丹藥當中的化神草犯衝相克,兩物狀若水火,互不相容。一旦順行經脈同歸於丹田之中,便會立如雪崩,使人經脈暴斃而不自量。所以……所以掌門之死絕非氣逆之故,而是因毒而亡!是,是弟子勘驗有誤,有失職查,還請長老責罰!”


    這張福安年歲不大,職位也不高,但卻是青山門中的首任醫師。若是單論醫藥之道,甚至比那左長老還要高明上幾分,而且山門之中大半精英弟子,以及護法以上所有人等平時的藥補之方也全部出自他手。其人術業之精,衷心之誠,自是毫無可疑。既然他敢如此斷言,那毒亡,花殺,這兩點自是錯不了了。


    何長老一手捏著花白的胡須,稍作沉吟續而道:“那——在我山門之中可有此花?”何長老這次卻是扭過頭來徑直問向的左長老。


    “咳咳……”左長老拍著胸口咳了咳,這才慢慢的道:“此花極為貴重,即在皇室之中也不多見。但除了凝神之效外,卻別無他用。花開九朵,朵朵各有色,卻以紫色為最佳,此花卻又名百草殺,三年一抽芽,三年一結葉,再過三年才開花,一花初開,百草盡殺,方圓百丈之內再無根生之物,何長老——你又可曾見,在我百花穀中尚有半寸不毛之地?”左長老字字清晰說的極慢,但是卻在說出最後一句時有意無意的瞟了穀敬軒一眼。


    但凡是青山門人都知道,由穀敬軒所掌管的臥虎堂就正正處在那臥虎崖上,那滿崖上下遍覆頑石,春夏無綠,四季常灰,若說要在青山門中找出一塊百丈之內無花無葉的地方,除了眼下的藏劍閣青石廣場之外,那便隻有臥虎崖了。


    何長老聽罷扭頭看了一眼穀敬軒,卻是並未發問。自然現下之時,問他與否,所答幾何,也無必要。轉而微微抬了抬下顎,衝著中間那人道:“你又是何人?”


    “小的,小的叫王大根,是灶事間的門丁。兩個月前,大師兄的親隨張果張師兄……”說著他稍頓了下,瞄眼示意那地上躺著的青衣弟子便是。隨後又接道:“他親自送了一個小廚工到灶事間來,並且還點名要去湯字房,之後他又來過多次,且還有一次神神秘秘的遞給了那小廚工一包東西,當時小的也沒敢多問。隻是覺得……”


    洛寒聽到這兒,心裏猛的一驚,這說的不就是我麽?


    洛寒自在湯字房安穩下來之後。那張果又來看了他幾回,有一回還給他帶了一包殺馬鎮的特產“馬毛果”。說是家裏人給稍來的,他便特意分了半包讓洛寒也嚐嚐。卻不想就連這也成了罪證了?


    洛寒又望了一眼,那正正躺在地上的張果和李禿子,隱隱的感覺這事態已是頗有幾分不妙。而且還好像與自己頗有牽連。


    在百花穀中,那兩人密謀之時,洛寒可都是聽了個真真切切。自然知道這上述之事,全都是那左長老在有意構陷罷了,可卻萬萬沒想到還把他給挾裹了進來。


    “……小的,小的隻是如實凜報,並不敢有半句虛言。還請……還請長老明查。”那王大根說完,便伏地叩首不止。混身都在不住的發抖。


    何長老臉色發青,卻是一言不發,隨而又望向了陳阿寶。


    那陳阿寶倒是挺機靈,一見何長老望向了他,也不待發問,便自說道:“小的叫陳阿寶,那個大師兄派人送來的小廚工名叫洛寒,是兩個月前上得山來的。和我在一起跟著李師傅學湯。他剛來的時候,我就覺得有點不對勁兒,我們大夥兒都休息了,他卻總一個人偷偷的躲在灶房裏不知道在幹些個啥。師傅對他也是出奇的好,兩個人一有空就鬼鬼祟祟的也不知道說些個什麽,還經常背著其他的師兄弟們偷偷的教他一些很是奇怪的東西,我都跟著師傅學了三年了,卻從來沒有遇到過這樣的好事兒……”


    洛寒一聽,既氣又急,緊緊的捏著拳頭,恨的直咬牙。這陳阿寶平時看著倒是挺憨厚,可這顛倒黑白的功夫倒是一點都不差,這空口白牙滿嘴跑的瞎話,竟也能說的這般順溜!


    “揀著重的說。”何長老聽的也有些囉嗦,半搵不火的打斷了他道。


    “啊……是。”陳阿寶微微一驚,稍頓了下接著道:“幾天前正輪到我給掌門送避暑湯,半路裏卻碰到洛寒。他非說要幫我挑上一段兒。我還道他好心,滿心感激。誰知等我回來時,卻發覺他已不在山上了,接連過了兩天也一直沒有影子,問了師傅也說不知道,可卻一直支支吾吾的好像還有什麽隱情。後來我在屋裏發現了他上山時帶的小包袱,就好心的幫他先收著,卻不想,從那包裏卻掉出了這個。”說著陳阿寶從身側拿出了一個小包袱來。


    洛寒定眼一瞧卻正是自己上山時,娘給拾掇的那一包替換的舊衣裳,不過此刻在那其中卻是多出了一片紫瑩瑩的東西來。


    張福安跪在地上連爬幾步,一把拿起放在鼻下聞了聞,大驚失色道“紫蕊花!這正是紫蕊花啊!”


    陳阿寶繼而說道:“想來就是了,必是那洛寒趁我不備,把這花放入了湯中,這才毒死了掌門。早就聽他說過,他是為了給他爹治病買藥這才上山的。現在一看,怕是他早就被人收買了去,單單就為了這一番好得賞錢吧?現在他倒是跑了,可隻要把他爹娘抓到山上來問一問,便就清楚了,反正……反正這小子肯定就是毒殺掌門的罪魁元凶,這自是不會錯的,我……”


    “瞎說!”


    洛寒一聽,這家夥胡編亂造的栽贓自己還不算,竟還把爹和娘也都扯了進來。立時就再也忍不住了,猛的一下把那半截銅鶴一推,大叫了出來!


    啪嚓一聲,那銅鶴落地砸出一片清音,洛寒大赤赤的跳了下來。所有人都禁不住一臉驚奇的朝這邊觀望過來。


    “全是他娘的瞎說!毒……”


    “放肆!”左長老陡然大怒,同時揚手一揮。洛寒的身子猛的一下就停了住,接著就像半截被伐倒的木樁一般直挺挺的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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