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德林邁進幽深靜謐的承修宮,站立在殿中,


    對上皇帝那雙幽黑的漆眸,緩緩行禮,


    “臣,參見陛下。”


    蕭時冕沒說話,隻沉沉的盯著案幾下,那個頭發有些花白的身影。


    和記憶裏,他厭惡的模樣無兩至。


    他緩緩開口,未多言一句鋪墊,直接冷聲問道,


    “沈首輔,我母妃,如今在何處?”


    沈德林直視著蕭時冕的目光,他早知道,會有這麽一天。


    紙是包不住火的。


    沈德林臉上沒什麽表情,


    “她已經死了。”


    蕭時冕周身寒氣愈重,心裏剛生出的一點期望,就這麽被一桶冰水撲滅。


    “有人告訴朕,她當年並沒有死,而是被蕭明關在了東宮!”


    沈德林平靜回答,


    “是的。”


    蕭時冕冷厲的追問,


    “那你為何又說,她已經死了。”


    “她又是怎麽死的?”


    沈德林直視著蕭時冕,


    “因為人總有死的那一天。”


    蕭時冕臉色難看的厲害,他走下案幾,緩步走到沈德林麵前,


    陰鷙的眸子盯住他,


    “她怎麽死的?”


    沈德林閉了閉眼,


    “她是憂鬱而終……”


    蕭時冕緊攥拳頭,額角的青筋暴起,


    “那她的屍身,在何處!?”


    沈德林直視著他,麵前卻浮現出另一個瘦骨嶙峋周身明黃錦袍的男子,他躺在床榻上,用最後一絲力氣,


    安頓給自己的心腹,


    “要將阿雲,安葬在朕的身側。”


    生前,他隻擁有了她幾年,還是滿懷恨意,誓死不從的她。


    死後,他也要將她困在身邊。


    絕不讓她去尋那個,他嫉妒了半生的男人。


    當時還是次輔的沈德林,就在殿中,眼見著這一切。


    滄桑暗色的麵上,緊繃的唇角終於張了張,


    “她……被安葬在先帝陵寢……”


    蕭時冕臉上血色褪盡,竟冷冷笑出了聲,


    那笑聲,站在殿外的長朔和陳非一整個毛骨悚然。


    而沈德林依舊麵色平靜的看著年輕的帝王,


    蕭時冕停住笑聲,冷冷問出口,


    “為什麽,要出賣謝羽?”


    沈德林沉沉出了口氣,坦然回答,


    “自然,是為了能進內閣。”


    蕭時冕冷睨著他,


    袖口輕拂,口吻譏諷,


    “又是為了所謂的權勢?當年,把朕接出乞丐窩,沈首輔籌謀了多少個日夜?”


    “那麽,你得到你想要的了?”


    沈德林自嘲一笑,搖了搖頭,


    曾經以為,清貧的學子,從鄉村走出來,有了無上的權勢,他就能做人上人,為此,他設計娶了侯府的嫡女,入朝為官後,又投在當時的太子門下,


    在太子要看保不住時,又投誠於蕭明。


    行為雖不恥,可朝堂之上,曆來如此,沒有永遠的朋友,隻有永遠的利益。


    蕭時冕見沈德林搖頭,


    嘴角的譏諷愈加強烈,他又問道,


    “巫蠱之案,你可有參與?”


    沈德林沉沉道,


    “沒有,臣如此說,陛下可能不信,臣是敬佩太子殿下為人的。隻是,他太過寬厚仁義,事發之時,他都不願相信,自己的父親和弟弟要殺他。”


    “為君者,寬厚仁慈要留給百姓,而對競爭要有十足的狠辣。”


    蕭時冕冷笑,這些話,他曾經也對年少的自己說過。


    他是成功的教出了一個優秀帝王,也親手,將他推向了自己的對立麵。


    至此,二人之間再無話可說。


    沈德林知道,為官這條路,今日算是走到了終點,


    或許,這項上人頭也難留住。


    他太了解蕭時冕,這世間若有唯一的軟肋,那便是他的母親。


    沈德林緩緩跪下,


    摘下頭上的烏紗官帽,


    蒼目半閉,


    “臣所做的一切,都是私欲,出賣謝羽也好,救出陛下也罷,不過是為了投機,能獲得更大的權勢。”


    “如今,陛下已將兵權全部握在手中,朝堂六部皆是陛下的心腹,臣這個內閣首輔,也沒有繼續做下去的必要。”


    “臣……任陛下處置。”


    蕭時冕上前一步,冷盯住沈德林,


    一字一句道,


    “母妃分明有機會逃出魔爪,卻因為你的私心,讓她後半生都受困在蕭明身邊,以至於她鬱鬱而終。”


    “你!該死!”


    蕭時冕赤紅著雙眸下殺意隱隱迸發,


    他此刻,很想殺了他。


    他轉身,走向案幾,在聖旨上提筆,落筆時,


    蒼勁有力的手卻頓了住,


    “可他到底是我的父親,是骨肉血親,我姓沈,這件事,永遠也改變不了。”


    她的話,不斷在他的腦海穿梭。


    他是在沈家族譜上抹去了她的姓名,


    可她和沈德林的血脈親緣,是永遠都斬不斷的。


    可……間接的弑母之仇,蕭時冕如何咽的下去。


    最終,聖旨下發,


    【免去沈德林首輔之位,自今日起,關入刑部大牢。】


    沈德林捏著那封旨意,始終未提過沈時鳶一個字,他知道,此時此刻,不提反而是對她的保護。


    ……


    禁軍將沈德林押走後,


    長朔和陳非被蕭時冕喊進殿中,


    陳非領了聖命前去蕭明陵墓尋找貞仁太後的遺骨。


    長朔躬著身子,立在殿裏,久久未聽到皇帝的聲音。


    長朔悄悄抬頭,看見蕭時冕長身立在窗前,周身說不出的寂寥,隻是那雙漆黑的眸子,看不出任何情緒。


    分明是豔陽高照的白日,長朔卻覺得,皇帝像是隱匿在了濃重的夜色裏。


    已經許久都沒見皇帝這般了。


    長朔心驚,沈首輔獲罪下獄,陛下的旨意裏,並沒有明確說明原因,也沒有說,關到何時,還是擇日問斬。


    長朔不敢再猜測,因為青梧宮那位,可是陛下心尖上的人。


    再抬眸時,


    長朔聽見,皇帝冷冽的嗓音,


    “今日之事,若傳進青梧宮,你提頭來見。”


    ……


    是夜,烏雲籠罩,沈時鳶晚膳沒用了幾口,


    要看夜深了,她半趴在窗上,就著濃重的夜色看向宮門口,看了好幾眼也沒等來那個身影。


    甘怡拿了件外裳披在沈時鳶身上,


    看了眼夜色,便同沈時鳶道:“娘娘,不早了,該歇息了,陛下國事繁忙,想必被一時絆住了腳。”


    沈時鳶點點頭,習慣性的撫了下小腹。


    自己躺在了床榻上。


    甘怡在殿內收拾了一會兒,正準備吹滅幾盞燈時,一股夜風將半關的門吹來,甘怡急忙去關住,


    一回頭,卻看見沈時鳶赤腳從殿內跑出來,


    “是陛下回來了?”


    甘怡急忙過去扶住她,


    “娘娘怎麽赤腳出來了,當心受涼。”


    沈時鳶未看見蕭時冕,眼底閃過一抹失落,心神不寧的躺回了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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