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明史征南事跡,我一直有個疑問:攻伐雲南真的是沐英的才智勇略大爆發嗎,對於征南副將軍藍玉在征南戰役中的記載隻有區區五十四個字,對於征南將軍傅友德也不滿兩百字。雲南,仿佛就是沐英單槍匹馬收複的——畢竟,曆史是由幸存者書寫的。


    然而,哀牢山也給了沐英一個證明自己的機會。


    大明洪武十四年(1381)12月的一個清晨,元朝在蒙古以外控製的最後一個行省——雲南行省曲靖路宣撫司的府城南寧城外,濃霧覆蓋了由西向東緩緩流過城北的白石江麵。雲南行省的蒙古守軍主力十餘萬人集結於白石江南岸,在一片白茫茫的霧氣中靜靜等待遠道來犯的漢人軍隊。雖然聽不到對岸傳來的人聲、馬嘶聲或者武器的撞擊聲,隻有流水潺潺在周圍回蕩,但所有人都依稀感覺到大地在微微顫動,仿佛死神正在以隱蔽的步伐緩緩逼近。


    忽然,大地的顫動停止了,白石江兩岸又恢複了寧靜,但相較平日失去了清晨常有的百鳥歡鳴,天地間彌漫著一股難以名狀的肅殺之氣。一陣勁風吹過,把江上的晨霧撕開了一麵缺口。透過消散的霧氣,元軍主帥達裏麻清晰地看到,無邊無沿的敵軍已經在對岸列好陣勢,仿佛隨時將要向己方發起衝鋒。


    立馬於白石江北岸的明軍統帥傅友德時年五十四歲,他的策略是利用夜幕和晨霧的掩護,指揮部隊連夜倍道而行,趁元軍不備偷渡白石江,奇襲南寧城。既然元軍已經厲兵秣馬在對岸迎戰,傅友德決定揮軍強渡白石江,從正麵猛攻這支早已多年未曆戰陣的蒙古偏師——但就在此時,三十六歲的副手攔住了他。


    這個人是洪武皇帝的幹兒子,叫沐英。


    1


    幹兒子


    或許有讀者像我一樣聽著單田芳的評書長大,想必記得單氏的家傳作品《明英烈》中有一位說話結巴的雙錘小將叫做朱沐英,乃是朱元璋的螟蛉義子——“朱沐英”的曆史原型就是沐英。


    朱元璋一生中收過二十多個幹兒子,皆以“文”字排行,比如朱文忠(即朱元璋的外甥、在明軍開國將領中地位僅次於徐達、常遇春的李文忠)、朱文遜、朱文輝、朱文剛等等,沐英也是其中之一,而且是養子中的第一人。他祖籍濠州定遠(今滁州市定遠縣),與祖籍濠州鍾離(今滁州市鳳陽縣)的朱元璋是同鄉,父親早亡,母親帶著他在逃荒途中貧病而死,留下年僅8歲的孤兒沿街乞討,所幸被當時剛剛成家但尚未生子的朱元璋夫婦所收養,起名為朱文英。後來這位小沙彌出身的朱元璋從部將到諸侯再一統宇內榮膺皇帝陛下,自己陸陸續續生了26個兒子,便要求養子們全部恢複原姓以絕後患。改到朱文英這裏,他早已記不得親生父母的名姓,隻知道自己是朱家的兒子,對撫養他長大成人的朱元璋和馬皇後夫妻倆感恩戴德,“沐陛下母後聖恩如天地”。朱元璋頗為感動,遂取“沐”字為姓,將朱文英改名為沐英,徹底去掉了朱氏養子的痕跡。


    戰亂年代,軍閥收一堆幹兒子並不鮮見,前朝有五代殘唐時期的眾多先例,國外則有埃及馬穆魯克王朝收養年輕奴隸培養成軍事精英以維係統治的傳統。本質上,收養關係通過親情與權力的結合,強化了軍閥與部將之間的互利共生關係,乃是亂世中一種特殊的羈絆手段。


    朱元璋與沐英的關係也是如此。沐英在部隊中長大,跟隨朱元璋南征北戰,輾轉於淮西、皖南、江左等地,成為一名經驗豐富的年輕將領;年僅十八歲時就被任命為帳前都尉,協助主將繆大亨鎮守鎮江,既是向這位軍界前輩學習作戰技能,同時也是作為朱元璋的心腹監視這位當過義軍也投靠過元軍的降將;此後又被派往江西、浙江和福建交界處的廣信(今江西上饒)擔任指揮使,鎮守朱氏政權的東南邊界;二十三歲時,沐英率軍從廣信出發,攻破閩贛交界處的分水關,越過武夷山東進福建,再沿武夷山南下攻略閩西山區——這是沐英在軍事舞台上的首次亮相,可謂牛刀小試;此後沐英被調回大都督府任僉事、同知,相當於在國防部擔任訓練司長和副部長,讓他在中樞機關積累工作經驗。


    洪武九年,在中央經曆了七年鍛煉的沐英重新回到野戰部隊,擔任鄧愈的副手西征吐蕃,沿甘肅、青海一路推進至昆侖山——要知道自盛唐以來還沒有漢人軍隊深入至此,此役可以說極大地拓展了明朝疆域。對沐英更有利的是,主帥鄧愈在班師回京時病死於壽春(今安徽壽縣),沐英成了這支勝利之師的代理元帥,回到首都南京後被朱元璋封為西平侯。洪武十三年,三十五歲的沐英首次作為部隊主官率部從陝西出發,大致沿著霍去病在第二次河西之戰的進軍路線穿越騰格裏沙漠和巴丹吉林沙漠,突襲北元重鎮亦集乃路(今內蒙古額濟納旗),全殲意圖奪回河西走廊的北元脫火赤部;第二年又作為西路軍先鋒參加了明太祖的第四次北伐戰役,兵鋒直抵臚朐河(今中蒙邊境克魯倫河),再次大獲全勝。


    在東、西、北三個方向都打過大仗並積累了豐富的戰場經驗之後,沐英已經成長為一名能夠獨當一麵指揮部隊的優秀將領。在第四次北伐戰役結束後的那年秋天,朱元璋派驍將藍玉和養子沐英擔任宿將傅友德的副手,率軍征伐雲貴,大明王朝統一全國的最後一戰就此打響。


    2


    白石江


    朱元璋早在洪武元年仲秋就已輕鬆攻克元大都(今北京),終結了蒙元在中原的統治,卻延宕至洪武十四年秋季才出兵伐滇。之所以拖了這麽久,一來是為了集中兵力追亡逐北,殲滅遁往漠北的元軍精銳;二來是為了休養生息,恢複國力,積聚統一全國的實力;三來也是期望以壓倒性的戰略優勢迫使困居一隅的雲南行省統治者梁王巴匝刺瓦爾密不戰而降,從而避免兵連禍結空耗民力。然而盡管朱元璋多次遣使向雲南勸降,卻由於種種原因全部歸於失敗,使臣一個都沒有活著回來,意味著和平統一方案已然無望,必須以武力解決割據雲南的殘寇。


    出征前朱元璋在皇宮前檢閱部隊,並向征南將軍傅友德和兩位副將軍藍玉、沐英麵授用兵方略:“取之之計,(在於)進兵曲靖。曲靖,雲南之襟喉,彼必並力於此以扼我師,出奇製勝,實在於此。即下曲靖……破之必矣。雲南既克,徑趨大理。先聲已奪,勢將瓦解。”大意是說,攻伐雲南,關鍵是要拿下滇北門戶曲靖,敵軍一定會集結在那裏負隅頑抗,隻要我們出奇製勝,攻占曲靖,雲南的元軍就完蛋了,本土的大理段氏政權也將土崩瓦解。


    正如朱元璋所預見,雲南戰役的大決戰確實在曲靖爆發。然而,老將傅友德輕視敵軍戰鬥力,準備指揮手下這支鋒芒畢露的百戰勁旅,硬碰硬地強渡白石江,從嚴陣以待的敵軍手裏搶灘登陸,顯然忘記了洪武皇帝“出奇製勝”的叮囑,因此被皇帝的養子沐英勸阻。


    今天的白石江流向與七百多年前相近,它從南北向的南盤江河穀西側蜿蜒流下西山,先是由西向東穿過南寧北郊,再轉而向南流過南寧東郊,最後在曲靖府城東南方匯入瀟湘江,一齊注入珠江正源南盤江——“曲靖”這個名字源於唐代在此設立的曲、靖二州,元代設“曲靖路”,其府城叫做“南寧”,並非今天的廣西南寧,瀟湘江當然也不是湖南的瀟湘二水,而是一條全長不超過百裏的南盤江支流。我在曲靖市白石江街道附近的公路橋上俯瞰白石江麵,由於上遊水庫蓄水,河水流量很小,河麵寬度不到二十米,流速也不快,完全可以泅渡。


    盡管七百多年來滄海桑田,相信這條白石江當年也寬不到哪裏去,因此傅友德才有底氣讓士卒們冒著守軍的槍林箭雨一鼓作氣衝過河去。而副手沐英可能注意到對岸敵軍軍容整齊,顯然是有備而來,以逸待勞。如果元軍趁明軍半渡而擊之,或者在明軍渡河後集結時趁亂發動反擊,渡河的一方勢必居於劣勢遭受挫折。根據《明史·沐英列傳》記載,沐英對傅友德說:我軍連夜兼程遠道而來,部隊相當疲憊,直接渡河的話恐怕會被敵軍據險扼守(“我兵罷,懼為所扼”),還是用計謀智取曲靖,出奇製勝吧……


    白石江戰役的發展確實如同沐英的部署:明軍奇兵迂回到元軍背後,在山穀間揚起無數旌旗,而且每個人都帶了一把號角,一齊在元軍身後吹響,仿佛千軍萬馬在元軍背後準備發動衝鋒。承平日久缺乏實戰經驗的元軍果然陷入恐慌,以為已被明軍合圍,部隊開始張皇失措。此時白石江北岸明軍主力抓住戰機,沐英“急麾軍渡江”,命令善於遊泳的軍士率先渡河,泅渡到南岸後用長刀劈砍掃蕩軍心混亂的零星元軍,清理出一大片灘頭陣地。隨後明軍騎兵渡江,衝擊開始退卻的元軍,十多萬元軍遂全麵崩潰,爭先恐後地放棄府城逃往昆明,沿途伏屍十餘裏,指揮官達裏麻也被明軍活捉。白石江戰役以明軍出奇製勝,元軍全軍覆沒而告終。


    雲南行省統治者梁王巴匝刺瓦爾密所倚仗的防禦力量,一是其本部元軍,二是大理段氏。元軍主力已在曲靖被明軍全殲,而大理段氏過去曾在元末農民起義中救援過梁王,梁王還將女兒嫁給了大理總管段功以示寵信,但戰亂平息後又對段氏橫生猜忌,設計殺害了女婿段功(郭沫若曾根據這段曆史寫成悲劇《孔雀膽》),導致明軍進攻雲南時,大理段氏作壁上觀,再未發兵相救。梁王走投無路,遂將妻妾兒女溺死於滇池後自盡。


    消滅元朝的地方政權後,傅友德又派藍玉和沐英進軍大理。當時正值段功的兒子段寶、孫子段明相繼逝世,大理段氏在一年之內死了兩代領導人,轉由段功另一個兒子段世執政,被沐英三路進擊,同時攻打上關、下關,並由點蒼山居高臨下夾擊,順利攻拔大理。至此雲南全境均被明軍收歸版圖。


    圖片大理崇聖寺三塔。(視覺中國 \/ 圖)


    3


    哀牢山


    讀明史征南事跡,我一直有個疑問:攻伐雲南真的是沐英的才智勇略大爆發嗎?《明史》對於征南副將軍藍玉在征南戰役中的記載隻有區區五十四個字,對於征南將軍傅友德也不滿兩百字,而且其中很大一部分說的是傅友德如何平定貴州。雲南,仿佛就是沐英單槍匹馬收複的。


    可是《明史》中也提道:“滇地悉平。(藍)玉功為多。”也就是平定雲南的戰爭中,藍玉功勞最大——問題是它並沒有記載藍玉的功勞究竟是什麽。


    有沒有一種可能,大理戰役是藍玉指揮的,三路夾擊是藍玉製定的戰略,而沐英隻是三路人馬中的一路指揮官?


    有沒有一種可能,白石江戰役中是藍玉勸阻了傅友德,親自率奇兵渡河迂回到元軍後方,再由沐英從正麵揮師渡江?


    藍玉這位繼徐達之後的明軍最強統帥在聚殲北元主力部隊後五年被朱元璋以謀反罪滅族,株連一萬五千人喪生,他本人被剝皮揎草傳示天下,最後被掛在女兒女婿家的門樓上直到明朝滅亡;而傅友德這位在元末農民戰爭的腥風血雨中幸存下來的老將也因受到藍玉案牽連,一年後在皇家宴會上當著朱元璋的麵殺死兩個兒子後自盡……考慮到這些,不由得讓我更加懷疑沐英在雲南戰役中的戰績含金量——畢竟,曆史是由幸存者書寫的。


    然而,曆史也給了沐英一個證明自己的機會。平定雲貴的第二年,朱元璋詔令傅友德和藍玉班師回京,留下沐英鎮守雲南——下麵就得看沐英怎樣憑借自己的本事守住這片多民族聚居危機四伏的邊塞山地了。


    圖片無量山櫻花穀。(ic photo \/ 圖)


    果不其然,僅過了兩年,滇西的麓川宣慰使司就開始叛亂。


    “麓川”這個名字如今早已沉入曆史長河,但在十三世紀中葉至十五世紀中葉近兩百年的時間裏,它曾是一個龐大傣族政權的中心,其疆域一度從滇西南擴張至今天的雲南南部、緬甸北部以及印度阿薩姆邦。根據明代旅行家徐霞客實地考證,“麓川”就是“龍川”,這個地名來自於當地河流龍川江。麓川政權敗落五百年後,民國政府以龍川江的緬語名字“瑞麗江”作為地名,改稱“瑞麗”,那便是我國著名的邊陲小城、翡翠之都。


    麓川土司乃是“百夷”(又稱“擺夷”“白夷”,係我國古代對傣族的稱呼,也可泛指滇西各民族。本文從《明史》,以“百夷”指代傣族),元朝於1276年設置麓川路,任命百夷土司芳罕為當地土官,管理今天的滇西德宏地區。元代的雲南行省主要分為兩大政權,蒙古政權以梁王為首,統治滇中和滇東北的雲貴高原地區;而滇西北的橫斷山區則由被忽必烈擊敗的大理段氏政權繼續統治,相當於雲南行省內部的一片自治區域;除此之外便是滇西南、滇南和滇東南的眾多土司政權,元朝政府隻是給個頭銜,任由其自生自滅,結果偏居一隅的麓川土司通過結盟和兼並兩大手段逐漸成了氣候,將周邊的百夷部族絡合在了一起。元朝意識到了麓川的尾大不掉,先後四次討伐,兩次招安,但麓川並沒有買賬,穩步將其勢力範圍由怒江西岸東擴至瀾滄江,再趁著元末政權衰微、天下大亂的機會繼續向東蠶食,將地盤拓展到了瀾滄江以東,最後終於動到了明朝的蛋糕。


    要知道,麓川擴張所至的滇南地區位於橫斷山脈末梢,依然呈現了橫斷山區山脈平行、大河並流的地理特征,其中無量山、哀牢山都是雲嶺支脈,呈人字形向南延伸,分別成為瀾滄江、李仙江與元江這並流三江的分水嶺。由元江繼續向東就脫離了橫斷山區,進入雲貴高原。麓川的戰略意圖很明顯,那就是取代大理,將整個橫斷山區控製在手中。它首先趁明軍圍攻大理之際加緊向東擴張,意圖在大理段氏倒斃以前盡可能多地從其軀幹上撕下幾塊皮肉,再趁明軍立足未穩攻占了永昌城(今雲南保山市),利用戰場上的勝利給自己換來了“麓川平緬軍民宣慰使司”的名號,成為沐英治下的名義藩屬。洪武十八年(1385),麓川土司思倫法借口懲治其附庸部族歸附明朝,派兵越過無量山進攻景東(今雲南景東縣),控製了李仙江流域;又過了三年,思倫法再次借口懲治部屬,又派兵翻越山高林密的哀牢山,攻打位於哀牢山東麓的摩沙勒寨(今雲南新平縣漠沙鎮)。


    景東也好,摩沙勒也好,都是脫離麓川內附明朝的百夷部族。摩沙勒歸附明朝,沐英與思倫法之間就多了哀牢山這道屏障;景東歸附明朝,沐英與思倫法之間就又多了無量山這道屏障。這些弱小部族扼據衝要之地,是沐英必須爭取的“統戰對象”,從而兵不血刃地逐步削弱麓川的割據力量。


    麓川攻打景東時,因道路艱遠,加之遇到山間濃霧,沐英派出的援軍與麓川軍作戰失利,僅能接應景東殘部退至大理;但到了麓川進擊摩沙勒寨時,一來此寨接近明軍轄地,無需繞過南北綿延千裏極為艱險難行的哀牢山區;二來麓川軍補給線過長,入侵兵力有限;三來此寨若失,麓川將占據元江流域,也就是橫斷山區與雲貴高原的邊界,戰線將推進到明朝直轄領地前沿,失去哀牢山屏障的明軍已勢無可退,故此沐英派出淮西舊部,曾隨同傅友德和沐英轉戰南北的驍將寧正,沿今天的昆明、玉溪一線急行軍趕赴摩沙勒寨,擊潰了麓川叛軍,斬首一千五百餘級。


    圖片哀牢山原始森林。(視覺中國 \/ 圖)


    摩沙勒之戰是麓川大肆擴張多年以來首嚐敗績,拿現在的話來說就是傷害性不大但汙辱性極強:由於需要穿過哀牢山區密林,麓川無法投入其冠絕滇西的“重裝甲部隊”,而是糾集周邊的百夷部族出兵,雖然其自身損失不大,但如果不向明軍展開報複打一場漂亮的翻身仗,今後再想征發這些部族為自己火中取栗可就困難了。因此,思倫法決定傾盡全力幹一票大的,與一向采取守勢的漢人軍隊一決雌雄,將其徹底逐出橫斷山區。


    這回思倫法避開了令人生畏的哀牢雨林。摩沙勒失利兩個月後,麓川軍主力連同附庸部族兵力合計十餘萬人,再加上後勤補給民夫,號稱大軍三十萬,向北繞過無量山和哀牢山,浩浩蕩蕩地湧向大理門戶定邊(今雲南南澗)。在部隊前頭負責碾壓一切障礙的是麓川的王牌部隊——戰象。


    圖片


    沐英收複雲南的重要地點圖。


    4


    大殺器


    在戰爭中使用大象古已有之。早在公元前326年,亞曆山大東征途中就曾在五河之地(今巴基斯坦旁遮普地區)遭遇過戰象逆襲;此後孔雀王朝興起於恒河平原,大量運用戰象攻城略地,在阿育王執政時期達到巔峰;與此同時戰象這種新式武器也通過希臘人從南亞傳至南歐。公元前280年,伊庇魯斯的皮洛士大王受意大利南部的希臘城邦塔蘭托之邀,攜帶二十頭戰象渡海奔赴意大利,迎戰南下攻擊塔蘭托的古羅馬軍隊,前兩戰取得慘勝,西諺“皮洛士式的勝利”即語出於此。五年後羅馬人卷土重來,終於擊敗了皮洛士的殘餘戰象——這可能是戰爭史上最為馳名的戰象戰例。當然,後來迦太基的漢尼拔還曾驅策戰象翻越阿爾卑斯山進攻羅馬本土,但其威懾作用遠大於實戰意義,況且彼時的羅馬軍隊也已經不怵這些龐然大物了。


    羅馬人研究出了一套對付戰象的戰法:首先是避免傳統的密集陣形,在步兵方陣之間留出空隙便於避讓戰象;其次是使用尖刺、火把恐嚇戰象,利用動物懼火的本能來遏製其衝鋒;再次是用弓箭射擊戰象的膝蓋,破壞其行動能力;最關鍵的是投擲標槍遠程攻擊戰象背上的駕馭者,從而使戰象失去指揮陷入混亂,甚至掉頭踐踏本陣。


    圖片英國利茲軍械博物館的莫臥兒王朝戰象盔甲。(視覺中國 \/ 圖)


    可惜古羅馬軍團的執政官們未能有機會向沐英麵授機宜,況且一千六百多年後的麓川象軍較之於印度、希臘和北非的先驅們在戰力上又有顯著提升:百夷戰象在關鍵部位配備鎧甲,可以抵禦箭鏃甚至長矛;象背上安裝敵樓,軍官們在配備了盾牌的敵樓上俯瞰敵情指揮部隊,視野十分開闊;戰象兩側還裝有竹筒,內置向前突出的標槍,從而加大戰象衝擊敵陣時的殺傷力。而且橫斷山區地勢崎嶇,平壩較小,步兵難以展開,因此無法像平原地區的羅馬步兵方陣那樣散開陣形以避讓戰象衝擊。決戰前夜,聽著對方軍營中不時傳來的大象嘶鳴,真是難以想象來自中原地區的明軍士兵心中是何等的忐忑與恐慌。


    然而明軍統帥沐英此刻想必胸有成竹。此戰乃是他守滇以來的最大戰事,對陣的是大理段氏覆亡後雲南最強大的割據勢力,還有史上最大規模的戰象部隊——皮洛士掃蕩羅馬軍團靠的是區區二十頭大象,而麓川軍在定邊城外部署的戰象多達百餘頭。在他的後方,明太祖朱元璋同宋太宗趙匡義、清高宗愛新覺羅·弘曆一樣都是遙控戰場癖好的晚期重症患者,醉心於“決勝千裏之外”。朱元璋從南京發來的最高指示是:“葺壘深池,以固營柵,多置火銃為守備。寇來勿輕與戰。”可是敵軍聲勢浩大,又有“裝甲部隊”清道,明軍營壘僅能延緩卻難以阻遏對方攻勢,一味強調防禦、避戰的話隻會喪城失地步步後退,而如果不能在高山深穀的橫斷山區擋住麓川軍,一旦被對方進入地勢平坦的高原地區,明軍需要防守的戰線將大大延長,從而進一步凸顯明軍兵力薄弱的弱點。


    綜上,沐英沒有采取節節設防逐步消耗敵軍攻擊勢能的戰術,而是從駐滇明軍中選拔了三萬精兵馳援定邊——定邊城位於無量山和哀牢山北端的一座河穀中,向南是景東,向東是摩沙勒,向北是巍山和彌渡兩個平壩,通往大理,一旦被由西而來的敵軍占領這一交通樞紐,明軍就會陷入極大被動,因此沐英決定在此與麓川軍殊死一戰。


    既然沐英在以寡敵眾的不利形勢下選擇與對方決戰,我相信他的內心是有必勝信念的。


    《明史》中的《沐英列傳》和《雲南土司列傳》對定邊之戰的記載不盡相同,綜合來看,這場戰役至少打了兩天三輪。開戰的第一天,麓川軍未出全力,試探性地以戰象開道,衝擊明軍陣地;明軍則部署了弩箭陣列,抵擋麓川軍的首輪攻勢。


    圖片哀牢山深處,陽光透過密林。 (視覺中國 \/ 圖)


    5


    三段擊


    第二天,麓川軍集結所有戰象,加裝鎧甲防護之後再次發動突擊,意圖運用“象海戰術”攻破明軍的弩箭防線。沐英則將部隊一分為三,以正麵防禦輔以左右側翼,配備朱元璋特別叮囑的火銃,並開創出了一種劃時代的全新射擊戰術——三段擊。


    十四世紀明軍所使用的“火銃”又叫手炮,它的工作原理與火繩槍相近,從前膛——也就是槍口——填入火藥,裝入彈丸,用通條搗實後引爆槍膛底部的火藥,推射彈丸出膛射向目標。根據現代還原分析,火銃的整個裝填過程大約需要一分鍾。而對方騎兵隻要依靠人多勢眾,頂過一輪齊射就可以繼續衝鋒,利用這一分鍾的間隔突入敵陣,屠殺或驅散缺乏自衛能力的火槍手,火槍防線也就土崩瓦解了。


    為了解決這個問題,當時普遍的思路是盡可能多的裝備火銃,盡可能多的殺傷敵軍騎兵有生力量——但沐英則不然,他獨創了火槍手的流水線作業法:將火槍手分為三組,第一組負責瞄準射擊,第二組負責點燃火藥,第三組負責裝填火藥與彈丸,將裝填完畢的火銃交給第一組,再裝填第一組交付的空膛火銃……如此周而複始,可以將射擊間隔縮短到十秒左右,這種火銃戰法就叫做“三段擊”。


    後來火銃改進為火繩槍,使用扳機擊發,不再需要專人點燃火藥,三段擊戰法也演變為三排火槍手輪換位置,第一排射擊完畢後退回到第三排自行裝填彈藥,與流水線作業法的設計思路相同——但日本、西歐運用該射擊戰術比沐英至少晚了兩個世紀。


    當時朱元璋已向雲南前線輸送了大批火銃,本意是用於城防,但沐英別出心裁,另辟蹊徑,將使用火銃所涉及的裝填、點火、射擊等複雜工序拆分為三個兵種,三人一組,迅速訓練部隊形成了戰鬥力,在定邊之戰的第二輪攻防中大放異彩。根據《明史》記載:“英率將士,益置火槍、神機箭,更番射……象皆反走。”也就是麓川戰象在明軍三段擊的戰術下飽受殺傷和驚嚇,紛紛掉頭跑回本陣;戰死的大象倒斃後其背上的敵樓坍塌,上麵的麓川指揮官們遭到明軍攢射,“各被百餘矢,伏象背以死”。


    圖片明代銅火銃。(視覺中國 \/ 圖)


    見殺手鐧失利,思倫法隻得回歸到使用常規武器,派大將昔剌亦帶著一支突擊隊向明軍發起第三輪攻勢——百夷將戰士稱為“昔剌”,因此“昔剌亦”很可能是百夫長或者五好戰士之類的意思。麓川軍並不以格鬥和弓箭出名,他們的神技是投擲標槍進行超距打擊,可以想象猛將昔剌亦如夜叉般咆哮而出,率領麓川突擊隊一邊向明軍左翼陣地衝鋒,一邊如雨點般擲出標槍,將明軍弓箭手、盾牌手們紛紛刺穿倒地。明軍左翼軍心浮動,不禁向後退卻。正在製高點俯瞰戰事的沐英大怒,解下佩刀命令親隨立斬左翼指揮官,以儆軍心。


    左翼指揮官是誰呢,就是兩個月前率軍馳援摩沙勒寨、擊退麓川叛軍的大將寧正。說起來這位寧正同沐英一樣也是養子出身,早在紅巾軍時代就跟著幹爹韋德成投靠了朱元璋,後來韋德成戰死,寧正子承父業當了部隊的指揮官。據說朱元璋與韋德成的孀妻有染,還誕下一子,後來考慮到影響不好,為了籠絡寧正及其部曲,這才讓韋妻改嫁他人。


    就是這位紅巾軍二代寧正,看見山頂的主帥沐英把佩刀交給了旁人,然後那人居然下山朝著自己的方向疾馳而來,他頓時意識到脖子上的六陽魁首根基不牢,恐怕頃刻之間就要身首兩分,因為沐英在戰前下過命令:“今日之事,有進無退。”情急之下,他掉轉馬頭迎著昔剌亦衝了上去,一邊飛奔,一邊大聲呼喝。正處於混亂中的左軍士卒見主將親自出馬殺敵,也都振奮精神跟著玩命衝鋒,結果反而打退了可能已經耗盡標槍的昔剌亦突擊隊。此時沐英指揮明軍全麵反攻,將麓川軍主力殲滅於定邊城外的南澗河穀之中。


    圖片哀牢山雲海中的山寨。(視覺中國 \/ 圖)


    6


    尾聲


    定邊之戰擋住了麓川東擴,為明朝在雲南的統治帶來了半個世紀的安寧。沐英一方麵收複了三年前淪陷的景東,部署部隊在此屯田,鞏固哀牢山以西防線,另一方麵向失敗的麓川政權索取高額戰爭賠款:三萬頭牛、一萬五千匹馬、五百頭大象和三百名象奴,相當於對麓川的經濟和軍事力量釜底抽薪。在定邊一腳踢到鐵板的思倫法為了彌補虧空,轉而向南攻打緬甸去了,一直要到五十年後的1438年,思倫法的兒子思任法才卷土重來攻擊瀾滄江流域,那已是明英宗時期的事了。


    定邊大捷之後,沐英還京述職,朱元璋拍著他的背說:“使我高枕無南顧憂者,汝英也!”又過了三年,沐英因兒時玩伴太子朱標英年早逝以及養母馬皇後病死兩大沉重打擊而過度悲傷成疾,不久也嘔血而死,年僅四十八歲。死後,西平侯沐英被追封為黔寧王,子孫被加封為黔國公,世襲罔替,直至末代黔國公沐天波陪同南明永曆皇帝朱由榔流亡緬甸,最終為保護末代皇帝而戰死在異國他鄉。


    上世紀七十年代,南京的沐氏墓地中曾出土一塊金牌,史家鑒定為沐英對子孫後代的家訓,試錄於此:“凡我子孫,務要盡忠報國,事上必勤慎小心,處同僚謙和為本,特諭,慎之戒之。”


    朱元璋一生中認過二十多個幹兒子並委以重任,但在所有這些養子中,他僅對沐英刮目相看,讓他世世代代鎮守國家邊陲重地。歸根結底,這是因為“惟英在西南勳最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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