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郎,你喝了太多的酒了,叫她們給你弄醒酒湯來吧。”賀繡坐在榻的邊上,她的手還被王博握在手裏。


    雖然她知道這家夥的酒已經醒了,他這樣抓著她隻是在耍賴皮,可她看見他那雙明淨的如同無瑕墨玉一樣的眸子時,就是無法下狠心甩開他。


    “我不要喝醒酒湯。”王博似是找到了一個好的辦法一樣纏著賀繡,就是不撒手。


    “那你要吃什麽?清粥好嗎?”


    “清粥也不要。”


    “你要什麽呢?你說,我叫她們去做。”


    “我要你陪著我。”王博說著,把賀繡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胸口。


    賀繡無奈的笑了笑,並沒有反駁他,也沒有把手抽回來。


    他要她陪著她,可她能陪他多久呢?他今年十六歲,還可以任性幾年。可等他及冠之後呢?王家的族長和郎主們一定會給他定一門相配的婚事。


    以王博的身份,十有八九是要尚公主的。


    他的祖母不就是長公主嗎?再往上數,王家自晉庭開朝以來,便有三位家主尚了司馬氏的公主。還出了兩個皇後,一個太後,三個貴妃。


    王家這樣的顯赫大族高不可攀,自己一個小小的庶女,能陪在他身邊多少時日呢?


    或許是三兩年,又或許隻是三兩個月。王九郎他便會另有新歡,而自己卻不知要躲在哪個角落裏哭去了。


    賀繡坐在王博的榻上背靠著身後的壁櫥慢慢地閉上了眼睛。等到她醒來的時候天已經亮了,她發現自己躺在王博的榻上,而王博卻不知哪裏去了。


    賀繡扶著微微脹痛的額頭坐起身來,低聲喚道:“明璫?”


    “醒了?”一聲清潤的回答讓賀繡忍不住皺起了眉頭。


    “九郎,我怎麽……會睡在這裏?”賀繡轉身下榻。


    “昨晚我醉了,醒來時看見你靠在櫃子上睡著了,就把床榻讓給了你。”王博微微的笑著,他已經梳洗過了,此時麵白如玉,神清氣爽,觀之令人心曠神怡。


    “你怎麽不叫醒我,讓我回自己的屋子裏去睡呢?”賀繡皺著眉頭下了腳踏,赤著腳踩著柔軟的地衣走到門口,尋找自己的木屐。


    “姑娘,奴婢們服侍您洗漱。”明璫端著銅盆,百靈捧著一身裳服,身後跟著幾個婢女拿著青鹽,缽盂,巾帕等物魚貫而入。


    賀繡很是鬱悶的看了王博一眼,心裏暗暗地罵著這廝到底是何居心呢?


    王博看她瞪自己,於是笑道:“阿繡,先洗漱更衣吧。朝食已經好了,洗漱後咱們一道用飯。”


    賀繡想了想當著婢女們她也不好跟王博翻臉,便轉身進來慢慢地洗漱。王博看她淨了麵便到外邊去了。


    明璫和百靈把衣服拿過來服侍著她換過,又捧了銅鏡玉梳過來把她散落的長發梳理順滑,鬆鬆的綰了個發髻用一根白玉簪子別住。那個溫婉可人清麗雅致的阿繡便回來了。


    明璫上前福身,說道:“姑娘,請外邊用朝食吧。”


    賀繡長長的出了一口氣,說道:“剛剛起床,一點胃口都沒有。我要出去走走,你們都不用跟來了。”


    “是。”明璫和百靈悄悄地對視一下,對賀繡的話有些拿不定主意。


    百靈是從小服侍的,對賀繡的心思還是能摸得比較透徹,她對明璫悄悄地搖了搖頭,明璫便不再多言。


    賀繡出了內室行至外邊,看見王博正站在一盆蘭花前細細的觀賞那一株茂蘭。


    聽見身後有動靜,王博忙回過頭來,卻看見賀繡冷著臉直接出門去,理都不理自己一下。


    “阿繡?要用朝食了,你去哪裏?”王博詫異的問道。


    賀繡不理他,隻顧往外走。王博也不再多說,忙提步跟了過去。


    雨後清晨,空氣中有新荷初放的清香隨著微風撲麵而來,沁人心脾。


    賀繡在廊簷下匆匆的走著,木屐落在木板上發出噠噠的聲音,卻一聲緊似一聲,一直往聽雨軒外邊去了。王博匆匆跟隨,把院子裏來往忙碌的仆婦婢女們給看的莫名其妙。


    賀繡一直走到了她平日住的院子裏的蓮池旁才停下了腳步,因為走得急了,此時停下來還有些氣喘。王博跟到她身旁,輕笑道:“阿繡,別生氣了。是我不好。”


    “還有嗎?”賀繡看著蓮池中新開的一朵青蓮,冷聲問道。


    “昨日我是喝多了。你怎麽能跟一個醉酒的人計較呢?”王博說著,抬手扶住了賀繡的肩膀。


    “繼續。”賀繡甩了甩肩,把王博的手躲開。


    “阿繡,我真的不是故意的……”王博說到了一半,便輕輕地歎了口氣,搖頭說道:“好吧,我是故意的。我故意讓你睡在我的房裏,是因為……我妒忌了。”


    “妒忌?”賀繡奇怪的回頭看著王博,問道:“九郎妒忌什麽?”


    “我妒忌謝燕文。”


    “什麽?”賀繡依然不解,“九郎君乃是一代名士之首,為何會妒忌他?再說,九郎妒忌他謝三郎,跟阿繡有什麽關係呢?”


    “我妒忌你寫的一手好字居然是跟他的筆跡有八分像。就算你大兄賀康跟謝燕文交好,為何你的筆跡不像你大兄,卻像他謝燕文呢?”


    “九郎?”賀繡無奈的看著王博,這個人竟然是如此小心眼,這麽一點事兒還真是沒完了。


    “阿繡。”王博也是無奈的歎了口氣,卻又搖搖頭轉過身去。


    賀繡細想了想,到底還是無法跟他慪氣,便走過去挽著他的手臂,嬌聲說道:“郎君莫要生氣了。”


    王博低頭看了看她嬌羞的麵容,眼底泛起了隱隱的笑意,但還是撅著嘴巴不吭聲。


    “郎君莫要生氣了。”賀繡轉身蹭著王博的肩膀又伸出手去拿著帕子在他的胸前揉著,“郎君莫生氣了嘛。阿繡以後天天臨郎君的字帖,要把字寫的跟郎君的一模一樣。”


    “唔……”王博似是很勉強的點點頭。


    “可是……”賀繡忽然調皮的笑著抬起頭來,“郎君真的要阿繡跟郎君寫一樣的字嗎?”


    “為什麽不能?”


    “那將來若是阿繡憑著一手跟郎君一樣的字跡背著郎君做什麽壞事呢?”她一雙明亮的眼睛眨巴著,似是已經做了什麽壞事一樣。


    “背著我?”王博低下頭來看著賀繡可愛的笑容,忽的一笑,伸手把她抱在懷裏,“我怎麽會容許你背著我?從今兒起,我走到哪裏你就跟到哪裏,我不許你離開我半步,看你還有什麽時間可以背著我做什麽壞事。”


    賀繡被王博抱起來,雙腳離地,心中有些慌張,雙臂忍不住抱住了他的脖子,驚叫道:“九郎,你幹什麽呀,快放下我……”


    “不放。”王博任性的抱著賀繡大步的往屋子裏去。


    廊簷下的婢女們紛紛避讓開來,不敢上前。


    王博說到做到,朝食過後他果然不出去了,隻坐在案幾前寫字,讓賀繡在旁邊看著。


    他用淡墨寫,寫完一張以後便交給賀繡,讓她用花青色寫一遍之後,再用濃墨寫一遍。賀繡心裏再不願意,但還得老老實實的聽他的話認真的寫,不然的話這廝總有說不出的花樣來煩她。


    蕭媛來找賀繡說話下棋,見了這番情景很是不解。但當著王博的麵又不好問,她隻在一旁坐了一會兒吃了半盞茶就走了。


    賀繡起身相送,陪著她到了門口,蕭媛才悄悄地拉著她到了廊簷下,低聲問道:“怎麽……你們忽然間這麽用功了?”


    賀繡無語望天,歎道:“這要怪桓四郎了。”


    “怪他?”蕭媛很是不解,“怪他什麽呀?”


    “怪他昨天無意間的一句話,給我帶來了這個大麻煩。”


    “哦!”蕭媛恍然大悟,拿著帕子捂著嘴巴偷偷地笑。


    “你還笑呢!”賀繡無奈的回頭看了看屋子裏安坐在案幾前慢慢寫字的王博,又瞪了蕭媛一眼。


    “好了好了,快回去用功吧。昨兒喝了太多的酒,我這會兒還頭疼呢。”


    “天氣太熱的緣故,瞧這大太陽。”賀繡抬手指了指天上的炎炎烈日,輕聲歎道:“這雨一停下來,這毒辣的日頭又出來了。”


    “是啊是啊,回去吧。”蕭媛推著賀繡回屋去,自己則在婢女撐著的涼傘下回去了。


    一連幾日的大晴天,王博都足不出戶隻在屋子裏和賀繡練字。


    他是越來越精神,賀繡的嘴巴卻是撅的越來越高,賀繡上一世為了討好謝燕文每日裏偷偷練字都沒這麽辛苦。越想她便覺得越是委屈,於是揉了揉酸痛的手腕,把筆丟到一邊,轉身靠在身後的榻上。


    “怎麽不寫了?”王博奇怪的轉頭看著一臉不高興的賀繡,也慢慢地放下了筆。


    “我身上不舒服。”賀繡背過臉去,不看王博。


    “哪兒不舒服啊?”王博慢慢地挪過來,靠在賀繡的身邊。


    她卻坐起來往一旁躲了躲,生氣的說道:“哪兒都不舒服,我脖子酸,手腕疼,腿也麻了。”


    “哦。”王博了然的點點頭,說道:“阿繡累了。”


    賀繡從榻上下來,赤著腳踩著柔軟的地衣在屋子裏走了幾步。便往另一邊的窄榻上靠過去。


    因為天氣熱,她隻穿了一身薄繭綢的衣衫,瑩瑩的玉白色,上麵用銀線繡了漩紋,寬大的衣袖裙袂在窄榻上鋪展開來,便像是一團純淨的雲朵。


    而那頭散開的長發則逶迤著垂到了地上去,又像是雪白的絹帛上蜿蜒出幾筆濃濃的墨線來,濃淡粗細,隨性自然,卻又絲絲纏繞著直到人的心尖子上去。


    “姑娘,用點水果吧。”明璫端著一個托盤上前來,托盤上放著兩個蓮花式玉碗,碗裏盛著切成塊淋了蜂蜜的瓜果。


    王博也起身過來,拿過一隻玉碗,擺擺手讓明璫等婢女退下。走到她身邊慢慢地蹲下身來,推了推她的肩膀,輕聲說道:“阿繡,起來。”


    “唔,好香的果子……”賀繡聞到了一股甜甜的果香,便緩緩地轉過身來。


    “累了就歇息一下,又耍小性子。”王博扶著她坐起來,把手裏的玉碗地給她。


    賀繡接了過來,拿起碗裏的小銀叉子叉了一塊西瓜送到嘴裏慢慢地吃,甘甜的涼爽的西瓜汁沁入心脾,隻覺得渾身上下說不出的舒服。


    “這麽熱的天,真是難熬啊。”賀繡吃著瓜果靠在王博的身上,輕輕地歎息。


    王博忍不住笑道:“這樣還難熬?真不知道那些頂著烈日趕路的人還活不活了。”


    “所以說九郎真是英明呢。”賀繡嘻嘻笑著,挑了一塊蜜桃送到王博的嘴邊,“唔,這是謝你的。”


    王博滿意的張開嘴巴把那塊蜜桃咬到嘴裏,抬手拍拍賀繡的肩膀,說道:“算你還有點良心。”


    “唔……”賀繡忽然皺了皺眉頭,直起身子來把玉碗和銀叉子都放到王博的手裏,匆匆的起身往裏間去。


    “怎麽了?”王博納悶的看著她的背影,奇怪的問道。


    “好癢。”賀繡小聲咕噥著一邊把內室的簾子放了下來,又大聲叮囑道:“你不許進來啊。”


    王博頓時明白,忙道:“別抓傷口!”說著,他又對著門外喊道:“明璫,百靈!”


    賀繡卻不應聲,隻轉過身去,解開衣帶便要抓癢。


    明璫和百靈匆匆進來,上前去摁住賀繡的手勸道:“姑娘別抓,抓破了可就麻煩了。”


    “是啊姑娘,這傷口發癢是在長新的肌膚呢,你這一抓可了不得,留下傷疤很難看的。”


    “可是,可是……”賀繡被肋下的奇癢弄得坐立不安,皺著眉頭歎道:“好難受啊!你們想想辦法呀!”


    “這沒什麽好辦法,好姑娘,您忍一忍,過去這陣兒就好了。”


    “對啊,別隻想著它,姑娘,想想別的。”


    “怎麽能不想?我這會兒難受死了。這癢可是比痛難受一百倍。”賀繡一著急便出了一身的汗。


    百靈忙又拿了帕子擦拭著她腦門子上的細汗,忽然笑道:“哎呀,我倒是忘了一件重要的事情。剛阿信叫人來回,說姑娘那日叫他辦的事情有了消息了。”


    “啊?是嗎?”賀繡一聽這話忙問:“怎麽說?”


    “阿信說,臨州城北有一片耕田,原來的主家是本城的一個寒門士族,他們家主要去建康做官,便想把這裏的耕田變賣了。可如今這臨州城雖然還算太平,可願意買地的人卻不多。這年頭,大家都想著往南走呢,城北的方向有叛軍,還有胡人,說不定哪天就打過來了。所以他那一片良田竟然隻賣個薄沙田的價兒,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嗯,買下,可以買下。”賀繡細細的琢磨了一下,連聲說道:“你這就叫人去告訴阿信,讓他買下來。”


    “哎,是了。”百靈見賀繡忘了傷口的事情,滿腹心思都在田地上,便輕笑著看了明璫一眼,轉身出去吩咐阿信。


    “等下。”賀繡又招手叫她回來,叮囑道:“這些耕田不能落在我的名下。”


    百靈聽了不解的問道:“為什麽呀?”


    “就以酆兒的名義去買吧。”賀繡淡淡的笑了笑,沒有回答百靈的話,隻道:“他現在已經跟家族沒什麽關係了,他名下有多少耕田產業,賀家都管不著他。”


    百靈有些著急,姑娘不能隻為酆小郎想啊,彭城的那百畝良田和一個莊子已經給了酆小郎了,如今再買地還給他,將來姑娘跟了王九郎雖然不至於受委屈,可在主母和其他的姬妾麵前,沒有足夠的財富是抬不起頭來的呀。


    憑著王九郎的身份,將來他的妻妾肯定都是士族之女,肯定都有豐厚的妝奩的。


    於是她上前兩步低聲勸道:“可落在酆小郎的名下,跟姑娘也沒什麽關係了啊。姑娘將來出嫁的時候族中隻給一份妝奩,那怎麽夠姑娘用的呢?”


    賀繡看了看已經坐到案幾前看書的王博,在百靈耳邊低聲說道:“我正是為了將來做打算才這樣呢。你別多問了,快去辦吧。對了,最好是把之前的佃戶都留下來,跟他們說,我的規矩是每年的地租是之前的八成,而且不管田裏豐產多少,除了我要的租子之外多出來的都是他們的。讓他們盡管放心好生耕種,十年之內我絕對不加地租。”


    百靈聽了這話未免心疼,又歎道:“喲,這可是天大的恩典,他們可不得高興壞了?”


    “如今這世道,兵荒馬亂的,大家都沒心思耕種。糧食是活命的根本,臨州城這裏應該不會亂起來,叫他們好生耕種,以保將來衣食無憂吧。”


    “是,奴婢這就去。”百靈答應著出去了。


    明璫卻已經被賀繡剛才的那番話給鎮住,半晌才問:“姑娘,您說這臨州城不會亂起來?這裏會一直安定下去嗎?”


    “應該是吧。”賀繡微微的歎了口氣,說道:“這裏是健康城的北大門,陛下若是想保住建康,就必須要保住臨州。陛下英明著呢,絕不會讓叛軍和胡人占了臨州。”


    “姑娘的話有道理。”明璫暗暗地想著,這位姑娘自從在洛陽城起到現在,已經料中了好幾件大事了。她可怎是料事如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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