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博笑了笑,吩咐旁邊的兩個丫頭:“明璫,百靈,服侍你們姑娘用飯。”


    “是。”百靈和明璫忙答應著上前,拿了碗筷來給賀繡布菜盛湯。


    王博來到臨州城,整個臨州便熱鬧起來。臨州城主親自設宴,除了請了王博,還請了王麟,賀康,謝允之等一幹士大夫。


    臨州城大街上來來往往的庶民更加繁多,商鋪酒樓也更加熱鬧。


    三日後,桓裕也到了臨州,臨州城主司馬陵派自己的大兒子代替出迎,王九郎更是親自迎至城門口,把他接到了王家府邸,並設宴為他接風。


    王家宅邸裏正是賓朋滿座,絲竹聲聲,觥籌交錯,人來人往,甚是熱鬧。


    賀繡因為身上有傷,王博便隻叫小廚房每日裏變著花樣的給她補身將養,宴會之事並不叫她出席。


    天色漸漸地暗了下來,饗食的時候賀繡胃口不錯,吃了兩個包子,喝了半碗栗子粥,便叫百靈把身上的裳服脫了,換上了一襲白苧羅輕衫,底下依舊是芙蓉紗裙,重新淨麵後散開了發髻,長發逶地,人反而精神了些。


    窗外夜色幽暗,正廳後排門半掩,簷下挑一盞極大的紗燈,依稀可見後院玉欄下一架薔薇花開似雪。夜風吹起綠色湖縐帳幔,似清涼的水波拂過,賀繡忽然心裏一動,起身往屋子外邊走去。


    明璫和百靈盡皆隨她出來,外邊銀色的月光灑滿大地,樹影婆娑,四周院子裏燈火閃爍可見,屋宇重疊把前麵傳來的陣陣的絲竹之聲隔得遠了,隻隱約可聞。


    她憑欄而立,夜風吹起她的衣袖,她臂上綃紗翻飛在風裏,風裏隻有露水的清涼與夜花的芬芳,自重生以來,似再也未有這樣的夜晚了。


    嗚咽一聲,極遠處的花樹底下有簫聲傳來,幽遠清冷,不覺叫人循著簫聲而去,夜靜的似一盞水,簫聲則是一滴墨,一縷縷滲化開來,一絲絲往人心上纏去。


    明璫和百靈也忍不住肅然,二人一左一右扶著賀繡慢慢地下了台階,往那邊花陰下走去。


    絨花樹下的吹簫人一襲白衣臨風而立,衣袂飄飄,宛若謫仙。賀繡站在他的身後,竟然有一種舉步維艱的感覺。


    百靈和明璫對視一眼,悄然退下。


    一曲既終,樹下的王博緩緩轉身看著花樹下的賀繡微微一笑,說道:“阿繡,可喜歡這樣的簫聲?”


    賀繡也微微笑道:“九郎君的簫聲宛若天上仙曲,叫人把傷與痛全都忘了。”


    “阿繡真是調皮。”王博說著,把手中長簫放到一旁的假山石上,伸手牽住了賀繡的手,微微用力把她拉進懷中。


    “九郎……”賀繡被王博身上清泠卻又溫熱的氣息籠罩著,心神又飄渺起來。


    “阿繡,你是愛我的,是不是?”王博的手籠著賀繡的腰,微微低著頭看著她芙蓉一樣的麵容,“你為了我,甘願去死,我心裏明鏡似的。阿繡愛我,悅我,是真正的‘生死契闊’!”


    賀繡被他籠在懷中,本就心神激蕩,忽然這句話一入耳,隻覺心中一酸,幾欲落下淚來。


    兩世為人的辛酸,不能言喻的種種痛楚,仿佛就因為他這一句話,滿滿得要溢出來,不知不覺就紅了眼眶。她很快的轉過臉去,硬生生將眼淚忍住了。


    他抬手撫著她的臉,讓她不自覺的轉過來看著他,而他那一雙黑亮深澄的眼睛也深深地望著她,如能奪去她的呼吸,之前的種種打算,那些思忖已久的事宜,竟在他的凝視下統統想不起半分來。


    他的眼睛有如小小兩簇火苗,隻一舔,便焚盡了無邊無盡的漠漠荒原,那種摧枯拉朽的熊熊之勢,令得她莫名的害怕起來。


    可是那顆心便如飛蛾一樣,竟半分由不得她拿捏,連她自己都不敢信,她竟轉不開目光。輕輕吸了口氣,過了好半晌,才低聲道:“阿繡對郎君愛慕已久,阿繡甘願為郎君去死……”


    她說了這句話之後,終究抬起頭來,望著他,但見他眼中異樣的神采一閃,整個人生出一種奪目的光華來,叫人不敢直視。


    “阿繡……”王博微微的笑著看著懷中之人良久,手指在她如玉的臉頰上輕輕地撫著,仿佛是捧著一件稀世珍寶。


    “可是,九郎……”賀繡眼睛裏的淚水終於忍不住落了下來。她的話沒說完,便見眼前黑影一晃,王九郎已經俯下頭來,輕輕吻住了她冰涼的臉頰。


    賀繡不自覺的歪過頭,看到月光從窗簾的縫隙間斜斜地流進來,在地上瀉下一地的柔軟,多麽純潔。這是她見過的最美好的月色。


    “阿繡,喜歡我嗎?”王博的唇如蝶翼一樣在她的耳邊輕輕地吻著,溫熱的氣息一點點的浸潤到她的心底深處。


    “喜……喜歡。”她的話根本無法經過思考,一開口便漏了自己最私密的心聲。


    “我也喜歡。”他在她耳邊輕吻著,低聲說道:“我喜歡像這樣的兩情相悅。”


    兩情相悅!這是天底下多麽奢侈的事情啊!賀繡情不自禁的閉上了眼睛,讓自己放肆的沉淪在這一團軟綿綿的雲朵之中。


    第二日又是陰雨天,老天爺的心情似乎也跟著戰亂而沉重起來,三天兩頭的下雨,跟那些遷徙的公族庶民們作對。


    賀繡懶懶的靠在榻上翻閱著一本前朝的舊書,明璫看著她半日不翻一頁,便轉身出去,不多時端了一個托盤進來,輕聲勸道:“姑娘,您看了半日的書,也該乏了。奴婢預備了些瓜果,請姑娘嚐嚐。”


    賀繡把書放下後慢慢地坐起身來,看了一眼明璫手裏的那隻玉碗,見裏麵有桃有李,還有雪白的甜瓜,殷紅的西瓜。各種瓜果都切成了小塊,並淋上了些許蜂蜜。


    “看著便叫人有胃口。給我嚐嚐。”賀繡說著,接過明璫遞過來的銀叉子挑了一塊兒蜜桃放在口中,連連點頭讚道:“好吃,清爽甜潤,簡直人間美味啊!”


    “姑娘喜歡就多吃幾塊吧。”


    “嗯。”賀繡吃了一塊蜜桃,又撿了一塊西瓜。


    “姑娘姑娘!阿綰姑娘來了。”百靈一邊笑著一邊跑進來,高興地回道:“姑娘,阿綰姑娘來看你了。”


    賀繡高興地丟開銀叉子,起身笑問:“阿綰姐姐在哪兒呢?”


    “這不是來了嘛!”賀綰笑著從門外走進來,見了賀繡高興地上前去握住了她的手,又上下左右的打量了一番,歎了口氣,說道:“阿繡啊,你長高了不少啊,比之前更美了!隻是又瘦了些,你身上的傷怎麽樣了,要不要緊?”


    “應無礙了。”賀繡拉著賀綰至榻上坐下,又吩咐明璫:“快,把這樣的果品也弄一碗來給阿綰姐姐。”


    “是。”明璫笑著轉身從婢女遞過來的托盤裏拿了一隻潔白的瓷碗遞上來,笑道:“女公子請用。”


    賀綰和賀繡本沒有太深的交情,她們兩個原本隻在王老夫人的壽宴上說過幾句話,那時賀綰為賀繡出頭,怒斥了不懂規矩的賀綺,兩個人都互生了好感。之後賀綰曾派人給賀繡送了些小玩意兒來,賀繡也回了她幾樣簪環釵串。


    到今日,賀綰在臨州城侍奉病中的母親,已經滿耳都是賀繡的事情。她和王九郎的事情早就像是插上了翅膀一樣傳遍了臨州城,賀綰這番前來看望,一半兒是姐妹之情,另一半也是為了她和她們二房著想。


    賀繡自然也明白賀綰的心思,隻是存活之道本就如此,她能念著一份姐妹之情來看自己,就很是難得了。就像賀紋,跟自己還是一個父親呢,到現在連隻言片語都沒有,更別說過來探望了。


    “姐姐請用茶。”賀繡親自端過一杯茶來遞給賀綰,又問:“二夫人的病怎麽樣了?我一直說過去給她老人家請安呢,這還沒過去,姐姐就來了,妹妹真是羞愧。”


    賀綰笑著搖頭,拍著賀繡的手關切的說道:“妹妹說什麽呢,妹妹身上有傷,行動不便。這大熱的天可不利於傷口愈合啊!妹妹你身上的傷口怎麽樣?”


    “幸好有良藥,已經愈合妥當了。”


    “哎,這回死裏逃生,真是難為妹妹了。”說著,賀綰又笑著讚歎道:“妹妹一個女兒家能有如此膽識,可叫那些丈夫們羞愧的抬不起頭來了。”


    “瞧姐姐說的,我當時也不過是害怕,根本來不及多想罷了。現在想起來還是一身冷汗呢。”


    明璫見賀綰和賀繡慢慢地說話,便悄悄地出去叫人預備飯菜去了。


    當日賀繡留賀綰用了午飯,姐妹二人又在院子裏的涼亭中賞了一會兒景致才散了。賀綰臨走時一再叮囑賀繡要注意身體,賀繡也叫明璫拿了些滋補之品叫賀綰帶回去給崔夫人。又說過幾日自己的身子大好了一定過去給崔夫人磕頭請安。


    賀綰從王家宅邸出來之後上了馬車,對自己的貼身丫頭青橘歎道:“阿繡真是個有福氣的人啊!”


    青橘跪坐在賀綰一側,點頭說道:“姑娘說的是,阿繡姑娘真是王九郎心尖兒上的人呢,您看她住的那屋子,還有身邊的那些婢女們對阿繡姑娘那個畢恭畢敬,瞧著她們的樣子,已經把阿繡作為主子服侍了。”


    賀綰微微一笑,點著頭說道:“是啊!我也看出來了。”


    回到家中後,賀綰換了衣裳便去見崔夫人。


    崔夫人今日來病已經好了大半兒,見女兒進來,便招手笑道:“阿綰回來了?見著阿繡了?”


    “母親。”賀綰走到崔夫人跟前福身請安後依偎在崔夫人的身邊,撒嬌說道:“女兒這半日不在母親身邊服侍,午飯母親吃的可香?”


    “香,香著呢。”崔夫人開心的笑了笑,攥著賀綰的手說道:“你大兄還專門叫人送了兩個菜來呢。”


    “大兄?”賀綰一想到玉樹臨風俊逸非凡的賀康又忍不住笑道:“難為大兄了。聽說這幾日他可成了臨州城最受吹捧的名士之一呢,據說謝家的五郎君都被他給比了下去。”


    “喲?是嗎?”崔夫人笑著拍了拍賀綰的手,又問:“阿繡怎麽樣?”


    “回母親,阿繡的傷已經沒什麽大礙了,聽說王九郎給她用了很珍貴的傷藥,傷口雖然很深,但幾日過去已經結痂了。那傷處雖然看上去挺嚇人的,但已經不需要用外傷藥了。如今隻用湯藥溫補著,用不了多少時日就應該全好了。”


    “那你沒說請她來家裏住幾日?”


    “女兒倒是想了,恐怕這話說出來也是讓阿繡為難。”


    “這話怎麽說?”


    “阿繡在王家,何止貴客之尊,竟有些主人的意思。我聽丫頭們說,她現在住的院子乃是兩年前王九郎到臨州時住的院子,現在阿繡卻給阿繡住了。而王九郎居然挪到了旁邊的聽雨軒裏去住。母親可知道這荷韻掬風乃是主院,處處精致無比。那聽雨軒才是給外來的賓客預備的院子呢!母親想想,這是什麽規矩呀?”


    “喲!”崔夫人驚訝的瞪大了眼睛,半晌方歎道:“這可真是不成規矩了呀!哪有喧賓奪主的道理呢?這王九郎可真是敢想敢做。”


    “母親,王九郎重情重義,對阿繡那是是另眼相看!”


    “是啊!他們有同生共死的情誼。”崔夫人慢慢地點點頭,又歎道:“你看看,同樣是庶出的女兒,阿繡可比阿紋強多了。阿紋還是老夫人身邊的人養的,從小也算是有見識的了,怎麽……怎麽就這麽上不得台麵,大郎君也夠心狠的,居然把她給了個琴師做了妾。”


    賀綰挽著崔夫人的手臂靠在她的肩頭,嬌聲說道:“是啊母親,不過賀紋的事情跟咱們一點關係也沒有,咱們何必管那麽多呢。”


    “你說的是,長房的事情咱們還是少管。”崔夫人說著,拍了拍賀綰的手,長長的出了一口氣,“我這身子也好的差不多了,待會兒叫人問問大郎君,咱們什麽時候起身去建康呢。這臨州雖好,到底不如一家子團聚才安心,我呀,不想再住下去了。”


    賀綰撅著嘴巴搖著崔夫人的胳膊,緩緩地說道:“母親,您的身體還很虛弱,臨州城雖小,但卻安全的很,我們住在自家的宅子裏,吃喝不愁。閑了還能出去逛逛。所以女兒以為咱們索性再住上兩個月,等過了七月天氣涼爽了再走,不好嗎?況且,我今兒聽說阿繡也不急著走呢,王九郎的意思是讓她的傷完全恢複了再走。”


    “你說的也是。這暑熱天氣趕路真是活受罪。你的身子從小就弱,也是吃不了這個苦。罷了罷了,咱們就等到天氣涼爽了再走。”


    “嗯,女兒多謝母親疼愛。”賀綰開心的笑著,從麵前的果盤上拿了一隻蜜桃看了看,又吩咐旁邊的婢女:“你們把這些水果都拿下去,把果核果皮都去掉,切成小塊淋上蜂蜜,再呈上來。”


    “是。”婢女答應著端著果盤下去。


    崔夫人笑道:“你這丫頭啊,什麽時候變得這麽會享受了呢。”


    “嘻嘻……這是女兒新學的呢。待會兒母親嚐了一準說好。”


    “嗬嗬,不用嚐,我一聽就覺得好呢。”


    ……


    賀繡在臨州城住了下來。因為王博怕她身上的傷養不好,所以決定暫不去建康。


    王博不走,王麟也不想走。隻是蕭家的女眷卻耽擱不得,王博便勸著王麟帶著八成的護衛護送著蕭媛等人先去建康。


    蕭媛不知跟王麟鬧了什麽別扭,卻執意不走,非要留下來跟賀繡做伴,蕭家的兩位夫人拗不過她,隻得托王博照顧她,王博便把她接到了自己的宅邸陪著賀繡一起居住。


    而賀康卻不能久留,因為賀家老夫人等都不在臨州城,賀公彥已經被陛下封為漢州太守,即日便要上任,賀康要以盡快的速度趕到建康去。


    七日之後賀康來與王博辭行,言語之中自然說到了賀繡之事。


    賀康的意思還是帶著賀繡前往建康,王博卻一口否決,說賀繡身上的傷還沒完全好,天氣炎熱,恐傷口惡化,所以要等天氣涼爽些之後再去建康。


    賀康無奈之下隻得拜托崔夫人和賀綰對賀繡多加照顧,又同王博說好,崔夫人和賀綰二人啟程之時,賀繡一定會相隨同至建康。


    商定之後賀康叮囑了賀繡一些話,又跟王博道了費心,才帶著蘇培賀紋等人離去。賀康謝允之等人一走,賀繡在王博府中住的更加自在。


    蕭媛也搬了過來,每日都來同賀繡一起吃飯聊天,撫琴弄曲,吟詩作賦,其樂融融。


    王博平日不在家,他身為王家的嫡子手中還有許多族中的事情處理,所以十有八九日他都是在外邊忙。但不管怎麽忙,每日晚上他都會回來,都會來賀繡房中看看。


    這日因為下雨,蕭媛跟賀繡都不出去,兩個人在屋子裏下棋入神忘了時間,天黑了兩個人還執棋拚殺,互不相讓。


    明璫忙把燭台移過來放在賀繡身後的高幾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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