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對林五娘好,蘋果看在眼裏,疑在心上。


    她托起護身符問小伊:“林五娘沒有我娘好看,也沒有我娘年輕,爹為什麽對她好,對我娘不好?”


    小伊說:應該是大人所說的緣分吧?


    “緣分?是什麽樣子的東西?”


    小伊說:緣分,是看不見、摸不著,沒人能說清楚的一種東西。


    “和你一樣麽?”


    小伊說:和我不一樣。


    “我其實,很想看見你!”


    小伊說:你看著鏡子裏的自己,用心看,你就看到我了。


    她對著有裂紋的破鏡子看了又看,輕輕撫摸鏡子中間的裂紋,又輕輕撫摸鏡子裏變了形的自己,隻摸到冰涼的平麵。


    無聲說:“我好像看到鏡子裏有兩個我自己,卻看不到你。”


    沒等小伊說話,大姐在菜園子裏衝家院子喊:“打雷了,快下雨了,你一個人對著破鏡子,自言自語說什麽鬼話?趕緊來撿地瓜幹!”


    她趕緊放下鏡子,跨上筐,蹦跳著跑去菜園裏幹活。


    大姐見她身影如此活潑,心中沒來由地湧起一股惱怒:“你蹦蹦跳跳的傻樣,像個沒用的小麻雀,趕緊幹活!”


    “我像麻雀?”她下意識地張開手臂試飛,卻飛不起來。


    小伊說:你想當麻雀,別人打你,你就可以飛走,沒人追得上你!可你是人,不是麻雀。趕緊幹活吧,不然,大姐會打你的!


    她瞥見大姐一臉惱怒,趕緊撿地瓜幹。


    邊撿邊想:大姐成天說我腦子有病,我看她腦子才有病!五娘來家裏當娘,有人做飯,有人幹活;爹有說有笑不發脾氣,一家人好好過日子,不好麽?”


    小伊說:大姐認為,親娘都好,後娘都壞。這是大姐的偏見!


    “親娘死了,後娘補上。有娘的家才像家呀!”


    小伊說: 親娘和後娘在別人看來是不一樣的。


    “有什麽不一樣?”


    小伊說: 親娘打小孩,即使打死,也沒人說什麽;後娘打小孩,就是惡人、是毒蛇。五娘是明白人,她隻背地裏與爹在一塊,明麵上就不來家裏了,省得外人嚼舌頭。


    “我想家裏有個娘!”


    小伊說:想也沒用。大哥大姐不同意,你說了不算。


    想到大哥的冷臉和大姐凶巴巴的樣子,她心裏難過。抬頭望著烏雲翻湧的天空,想和老天一起哭。


    ……


    昨晚,爹又在外麵浪蕩到半夜,整夜不歸已是家常便飯。因為兩個姑姑忙碌,無暇來家裏管教爹,爹便如同脫韁的野馬,徹底放飛自我了。


    因為爹不顧家,大哥整日在田裏操勞,大姐便主動挑起了持家的重擔。她向爹要了些錢,買了鹽、火柴和肥皂,又買些針線,晚上自己學著做鞋。


    隔壁的老姑奶奶每晚都來家裏看看,並經常跟蘋果和大姐說,等你們長大了,日子就變好了。


    蘋果想像不到好日子是什麽樣子。


    她從不把自己當成小孩子,除了不小心尿床,才會小聲辯解自己還小,白天幹活太累,晚上稀飯喝得太多,睡前沒上廁所,求大姐饒過……


    半個冬天,她尿了兩三回床,每次都被大姐罵,有一次還嘴,竟被暴打。


    曾經以為娘死後,就不會再挨女人打,沒想到大姐順利接班,繼承了娘欺軟怕硬的壞脾氣,對比自己弱小的妹妹沒有絲毫憐憫之心,一言不和就戾氣橫生。


    最可惡的是小女人管家!


    早上天剛亮,大姐就像炸了毛的小母雞,把她從睡夢中拎起來,讓她做這個、做那個,地主惡婆子一樣不讓她安生;整個寒假都是這樣!


    當然,大姐自己也沒閑著,隻要有空,就去山上拾柴火。


    其實,當年收獲的農作物秸稈,煮飯根本用不完;院裏院外,經年累積的幾個柴草垛子,在風雨的侵蝕下,外層大多已腐朽。


    可大姐不管,隻有不停地幹活,才能體現她對這個家來說有多重要,或者,這個家對她來說有多重要。總之,為了家,大姐不能讓自己閑下來。


    晚上,當大姐背著一大捆柴草回到家,見蘋果在清冷的月色下抱著貓閑逛,院子裏冷冷清清,屋裏黑燈瞎火,隻有豬圈裏的兩隻小豬,吃飽了在拱架。


    大姐重重地放下柴草,嗬斥她:“不做飯,你抱著貓走來走去幹什麽!”


    家裏有了人聲,她頓時像被激活,不再害怕黑,扔掉貓趕緊跑去黑乎乎的堂屋裏拉亮電燈,迅速取糧做飯——問大姐做什麽飯?幹飯還是稀飯?


    大姐見她突然來神,斥責她為什麽不早做晚飯?她不敢說因為怕黑,不敢去堂屋取糧。


    大姐越數落越來氣。


    她害怕被打,手緊張地一抖,盆裏的米撒出不少。


    大姐終於沒有耐心,隨手抽出柴禾棒……


    她哭著跑出家門,大姐還要幹其它活,沒空追。


    天已經全黑了,她無處可去,隻能躲進“狗窩”裏。


    她摸著胳膊上被大姐打出來的傷痕,半眼委屈的淚,不敢哭出聲,因為菜園子與家院子隻隔一條小路,哭聲稍大,就會被大姐聽見。


    寂靜孤冷的夜晚,她像一隻受了驚嚇的小鹿,蜷縮在草窩裏,凍得瑟瑟發抖,手裏緊緊握著護身符。


    小伊說:大姐打你,是因為你沒做晚飯。


    “我知道。”


    小伊說:你沒做晚飯是因為你怕黑,不敢去漆黑的屋裏取糧。


    “那電燈開關安在爹的床頭,天一黑我就不敢進屋開燈;天沒黑,大姐說怕電站的人發現,不讓開。”


    小伊說:要是天永遠不黑就好了!那樣的話,你進堂屋就不害怕了!


    “娘去逝後,躺在堂屋六七天。黑天進屋,我踩著娘躺過的地方,害怕娘從地底下伸出手,抓住我的腳,拉我到地底下!”


    小伊說:你親眼看著娘埋在山角下,她抓不到你的。


    “我知道,可我就是害怕……”因為冷,她說話時牙齒打著寒顫。


    小伊說:下雨了,回家吧,這裏太冷了。


    “下雨了?”她爬到窩口凝神細聽,不知何時起了風,風吹枝葉的沙沙聲湮沒了一切。


    她撥開窩門口濕噠噠的豆角秧,淚眼望向北麵不遠處的家,影影綽綽像是離自己十萬八千裏。


    顫聲說:“我不敢回去!大姐會打我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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