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人侮辱,尤其是家人的侮辱,對娘的內外損傷是粉碎性的,精神上的虐待,遠在皮肉折磨之上。


    當娘對人世、對家人再次絕望,毀滅自己必會竭盡全力,再不會給惡人留下撕嚼的口舌。


    隻是,娘會水,卻兩次三番選擇跳水自盡,到底是為什麽?她在水裏經曆過怎樣一番痛苦掙紮?


    蘋果看著娘麵帶微笑,安靜地躺著,她心裏竟有一絲竊喜:用自己的性命去堵住那些歹毒之口,娘終於傻呼呼的笑到了最後!


    老姑奶奶悲愴地對大哥說:“給你娘做一身新衣服吧,但願到了那邊不再受苦!”


    蘋果想,“那邊”是指天堂還是地獄?娘有新衣服,疊得整整齊齊,放在陪嫁來的楠木箱子裏,除了過年和去外婆家,從來不舍得穿。


    她又抬眼看著娘,心中埋怨:也是經曆過幾次生死的人,怎麽不穿得像樣些?這件打了補丁的天藍色衣服,還穿它做什麽?既然生死是大事,事先怎能沒有預謀?不說拉上爹這個惡人墊背,起碼應該像過年一樣,穿件好看的衣服再死吧?難道娘不知道自己死後,會有許多閑人登門看熱鬧麽?


    ……


    蘋果的大哥成雲嶺剛滿十七歲,長得白淨纖細,性格懦弱,寡言沉默。


    如今娘離逝,爹也不知去向,自己作為家中長子,理應為娘最後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新衣服已經做好了,總應該讓娘換上了!


    但是,二舅和小舅的眼神虎狼一樣凶悍,就連平常理性、溫和的大舅,此時也變得冰冷無情,眼裏冒著複仇的火焰;一看他們刀子一樣的目光,雲嶺便嚇得六神無主,心裏的打算並不敢說出來。


    三個舅舅日夜輪流守在娘的遺體旁,若成氏家族誰敢提下葬二字,定會挨一頓痛打!


    舅舅們在等自家親朋把蘋果的爹捉回來弄死,給妹妹陪葬。


    晌午,幾個遠房叔伯嬸子攆出屋裏所有人,給娘穿上壓箱底的那件藍底白花上衣,黑色褲子,黑色圓口繡花鞋。


    這一身打扮配上娘雪白的臉,就像畫上的美人,真好看!比圍在門口看笑話的那些歹毒之人好看百倍,他們應該自慚形穢!


    此刻,娘穿戴整齊,木雕似的躺在地上,頭衝著堂屋門正中,身下一張涼席,臉上蓋一張泛黃草紙,頭前點一盞油燈,燈前是燒紙的瓦盆;身旁鋪上稻草,稻草上跪著晚輩;晚輩身後坐著平輩和長輩。


    娘此時,真是安靜又牛哄。再也不用挨打受罵,再也不用沒完沒了的幹活,再也不用聽惡人惡語……娘在悲涼、憤恨中,親手終結了自己36年的生命。


    人世間所有的困苦,都因生命的終結,塵埃落定。


    隻是,娘躺在地上一動不動,越看越嚇人。


    蘋果覺得後背冷風嗖嗖,不由得雙手抱住肩膀,身體卻還是打寒戰,腿腳發軟,幾次都站立不起來。


    坐在旁邊的小姑扶她一把,輕聲說:“跪久了,腿腳麻了,起來走動一下就好。”


    其實她是嚇的。


    遺體兩側,跪著爹和娘的晚輩親朋,就連那位長得凶神惡煞、小孩一見就害怕的本家堂哥,頭上也頂著孝,一臉凝重地跪在那裏。


    門外又圍了一堆不相幹的旁名外姓看熱鬧的人。真是亂哄哄,你方看罷他登場。


    娘死了,除了三個舅舅和大哥大姐滿懷悲傷外,旁人對逝者的情感處理,都拿捏得恰到好處,除了看熱鬧或幾聲歎息,同情分不願多加一分。


    沒人問娘為什麽死,也沒人對她的死負責,哪怕是欺負過娘的那些惡人,連一絲愧疚都沒有。他們圍在門口嬉笑打鬧看熱鬧,不時的評頭論足,仿佛死的不是人,而是其它什麽無關緊要的東西。


    卑微的生命就像路邊的野草,除了陽光給予一點溫暖,雨露給予一點滋潤,自生自滅是終極宿命。


    ……


    此時雖然已進入九月,但“秋老虎”還很厲害,正午的陽光下,熱浪仍然翻滾,熱得人頭昏。


    到了第五天,因屋小人多,空氣中已有些異味。


    老姑奶奶見三個舅舅的怒氣稍減,便趁機一通勸說,希望留她表侄兒一條賤命,若真弄死,三個孩子就成孤兒了。


    蘋果心裏話:小孩子生在無人疼愛的家庭,和孤兒差不多。


    她看一眼旁邊的大姐和大哥,又張開手看向自身:我已活了七年多!以後沒有娘,又該怎麽活呢?


    ……


    蘋果有三個姑姑,大姑嫁去遙遠的東北;二姑和小姑嫁在隔壁村。


    二姑見老姑奶奶獨自與三個舅舅論理,也站到老姑奶奶一邊,小心加入到勸說的陣營裏去。


    二舅讓二姑先把爹找回來,再商議其他事情。


    其實,二姑並不知道爹藏身何處。自從娘投河自盡,爹自知有罪,早就躲起來了。


    蘋果對父母雙方的親友之間,激烈的口水戰無感。


    二舅說要弄死爹給娘抵命的話,她倒是聽得心潮起伏,不時展開腦洞,設想了許多混亂、血腥而有趣的場景。


    她麵無表情地跪坐在娘的遺體旁,內心卻興奮得好似惡魔附體,邪惡的熱血在身體裏翻騰,心底不停地慫恿二舅,對爹這個惡人下手,千萬不要留情……


    轉念一想又擔心,如果爹真被弄死,兄妹仨人怎麽過?沒有大人種地,就沒有糧食,沒有糧食就得餓死!看來,爹雖可惡,還是得有。


    娘死了,需要爹撐著這個破家。不然,家就散了!沒有家,人去哪裏活呢?


    她緊緊握著護身符,心中充滿了對未來的恐懼,卻欲哭無淚。


    片刻後,她心裏不禁哀歎:人要是像護身符裏麵的神仙一樣,不用吃喝就好了!


    可是人,長嘴就得吃飯,吃飯就得幹活,幹活就得受累;人一累,脾氣就暴躁,暴躁就想打人……自己這隻小蝦,就是暴躁的大魚和小魚的出氣筒。除了忍,還能有什麽辦法?


    沒人管她的小腦袋瓜在想什麽,人死不是小事,不能一直僵持,讓逝者入土,方能為安。


    爹這一邊的晚輩親友跪求,請求三個舅舅看在三個外甥的份上,饒過他們的爹,畢竟這個家,還要依靠他撐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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