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峫,我在這裏。”


    這句話就像是打開了斑駁記憶的閥門,過往悲喜的記憶碎片仿佛雨後幽深小徑殘留著的混著泥濘的殘花。


    情感的閘閥崩潰了一切固有的柵欄,順著小三爺的瞳孔不受控製的顫抖著傾瀉而出。


    神明大人也會食言嗎?


    走下神壇因信徒而死的時候會感到後悔嗎?


    得到回應的吳小佛爺本該感到高興,可此時此刻,他卻由衷的感覺戰栗,感到惡心。


    他是個絕對的爛人。


    他現在的所作所為,其實和那冷漠的該死的張家人沒有任何區別。


    他們用血緣用責任捆綁了張起欞。


    而他吳峫用的,是在這個人什麽都不記得不知道不明白的時候,機關算盡偷來的一丁點在意和順手而為的庇護。


    他是死乞白賴纏上去的惱人拖油瓶,是會被扔下沒有自知之明的難搞小孩兒。


    他的神明強大也慈悲,是人間不可得的絕色,他會回應每一個向他伸手祈求的子民,也會拯救爛泥一樣腐朽發臭不懷好意的信徒。


    自己在做些什麽?


    吳峫的情緒潰散瓦解的很突然,違背意願從臉上滑落的淚水根本止也止不住。


    他不能這樣做,這樣的他,和那些貪婪的劃開張起欞血管想要得到些什麽的人沒有任何不同。


    可他控製不住,他無法克製自己的情緒和不斷從腦海裏滋生紮根一層一層裹挾吞噬他的陰暗肮髒的想法。


    吳小佛爺跪在地上粗重的喘息,佝僂著身子拿手捂住臉無聲的抽泣,他根本無法發出聲音也不會發出聲音,就像那十年吸了蛇毒分不清現實與幻境的每一次痛苦與掙紮。


    他知道這是錯誤的,可他無法停止。


    知曉一切重來一次放在任何人身上,無異於是天上掉餡餅的大好事。


    可放在吳小佛爺身上,遠不如死掉來的痛快和幹淨。


    因為吳天真,從來都不是什麽心性堅毅心靈強大的人。


    一切回到原點,所有經曆的苦難、等待與刻骨銘心成為了一場笑話,他直白的感情流露卻隻顯得突兀與周圍格格不入。


    是了,突兀與莫名其妙。


    他現在這副樣子,無論誰看見了都會說一句矯情。


    也難怪,世上本就是沒有什麽感同身受的。


    掌心那處前後通透的傷有些嚴重,以他超自然的恢複能力,兩天後的此刻也還攀附著兩道極深且醜陋的疤痕,血痂還沒有開始脫落,卻因為長出嫩肉癢的有些難熬。


    其實也不是不能忍耐,隻不過此時的吳小佛爺心情實在太差,這種有無數屍蟞在手心和血管裏爬行的癢意讓他煩躁,直刺激的人想要抓破皮膚把那塊肉連皮一塊兒扯掉。


    無法宣泄情感,便隻能另辟蹊徑,這種事他做的越來越順手。


    指甲嵌進血肉,隻需要微微使力便會翻起疤痕滴出血液。


    可他又在關鍵時刻停了手。


    深陷情緒泥潭不能自拔的小可憐,這種形象吳小佛爺並不需要。


    他顧不上滿臉的淚痕,哆嗦著手拿出煙咬在嘴裏想要點燃,可仿佛世間的一切都在與他較勁,手裏的砂輪打火機連轉好幾次也隻是跳出了一兩個火星點子,再無其他。


    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吳峫身上的氣息越來越沉凝,哀戚,也越來越暴躁極端。


    他就像是個斷了藥的癮君子,死死的咬著牙捏緊手裏的打火機雙眼通紅,豆大的淚珠啪嗒啪嗒的往下掉。


    有什麽人在心底發出了一聲淺淺的輕歎,伸出手覆在了他的手上。


    那雙手有些粗糙,滿是傷痕與老繭,卻讓吳小佛爺的理智恢複了一絲清明。


    張起欞知道,吳峫想要撕掉或者用煙掩蓋的,根本不是手上的疤痕,而是心上反複結痂卻反複被扒的血肉模糊無法徹底愈合的戰瘢。


    那些創痕沒有要了他的命,卻讓他生不如死。


    小哥想起了那個奇怪的夢。


    如果是未來發生的事情,那麽,也就不難理解小狗崽子總是在作死在試探,在懷疑是否所經曆的一切都是虛假的幻覺。


    他在他身邊,隻會時時刻刻提醒著他曾經遭遇過的一切。


    張起欞垂下眼眸去看吳峫的臉,小孩兒眉頭鬆了鬆,正抓著他的手一臉虔誠恍若抓住了救命稻草。


    “手上的傷口結痂的時候會很癢嗎?”


    吳峫手裏拽著那隻骨節分明食指和中指奇長的手,像是突然對此十分感興趣。


    “不記得了。”悶油瓶的眼神從小崽子頭頂的發旋移到兩人交疊的手上,眸底閃過一抹晦暗。


    如果能轉移小崽子的注意力,他也是樂意多說幾個字的。


    但就像王月半所說,這真的是包容不聽話小孩兒的父愛嗎?


    他得承認,對著吳峫,他有著幾乎刻在骨子裏本能的關注和耐心。


    仿佛,他們在許多年前就認識了。


    “怎麽會不記得了呢,這些傷口那麽多那麽疼。”


    小狗崽兒擰起眉眼臉上是不加掩飾的心疼。


    “沒人問過。”


    因為沒人問過,而他本人也不在乎疼不疼癢不癢,所以不記得。


    吳峫像是僵住了,喉嚨有什麽東西哽的難受,心頭又好似有什麽尖利的存在突然被熔掉化於虛無。


    瘋掉的吳峫和一無所知的張起欞之間總有一個要向對方妥協,而此刻妥協的,是吳小佛爺。


    山穀裏的紅霧在不斷擴散各種聲音此起彼伏。


    之前還在用命進攻的大蟲子如今卻極有眼色的沒了蹤影,角落裏的兩個人都沒有參與戰鬥的打算,將一切都默契的拋到了九霄雲外。


    隻是片刻後,全是死漂的河麵傳來一聲爆炸的巨響,與此同時吳峫放在身邊的青玉刀陡然升空發出一陣強烈的綠色光芒,


    像是在和獻王墓裏什麽奇怪的東西遙相呼應。


    那種被注視的感覺,越來越強烈。


    可還沒等吳峫和悶油瓶做出什麽反應,這一切就已經結束。


    青玉刀重新落在他身邊半截子插進了地麵。


    吳小佛爺緩緩站起身,盯著那把刀眯起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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