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九方賭館內。


    今日迎來一位貴客,鬆蕪躬身,為對方斟茶。


    “殿下肯屈尊前來,小人不勝感激,先以茶代酒,敬殿下一杯。”


    “這前年才開張的九方賭館,如今便已門庭若市,鬆掌櫃經營有方。”


    鬆蕪恭順頷首,麵上仍是一副虛偽笑意。


    “殿下過譽,此處乃地下賭場舊址,小人不過是畫虎不成反類犬,幸而京中貴人們圖個新鮮,小人弄些個小玩意兒,博大家一樂。”


    “不僅如此,”李淩霄打量著眼前這個羸弱男子,說道,“聽說,京城黑市,鬆掌櫃也分得一杯羹啊。”


    “二皇子殿下火眼金睛,小人那點小買賣恐入不了您的眼。”


    李淩霄目光探究,瞧這人的反應,倒像不怕他知道。


    昨日宮中傳信,說九方賭館的鬆掌櫃邀他今日於此一聚。


    這個人,李淩霄從未聽說過。


    事有蹊蹺,他連夜派人徹查,挖清此人來曆。


    賭館、黑市,此人涉足之地,皆不為常人可知,而此人的身份,也同樣如此。


    “說起來,京城中何時出了你這號人物,本殿下竟全然不知。”


    李淩霄擺弄著手中的茶杯,恍若閑談。


    “你並非奴籍,‘鬆蕪’一名,官府在冊也僅於永安二十年記檔,同年年末創辦九方賭館。


    “賭館開張之前,你便已涉足黑市,除了販賣違禁物,其他則是情報,鬆掌櫃在這大梁京都吃得開,自然,也參與了不少事吧。”


    鬆蕪靜靜聽著,心中毫無波瀾,打定主意請二皇子來時,他便料想過自己會被調查個底兒掉。


    “行事如鬆掌櫃般詭譎,你的出身,還真是令人琢磨不透。”


    “哈哈,哪有殿下說的那般玄乎,仿佛小人是從石頭縫裏蹦出來的妖怪。


    “小人一介布衣,命如草芥,混跡於貴胄雲集之地,討口飯吃,貴人們願意施舍,丟個仨瓜倆棗,便是小人的無上福澤了。”


    “是嗎。”


    李淩霄抿了口茶,目光犀利。


    “你既然有本事在宮中遞話,想來有些手段。


    “如今京中諸事紛雜,我回京不過數日,鬆掌櫃便傳信邀我前來,莫不是身為始作俑者,心中難安,想托本殿下替你消災。”


    二皇子比三王有頭腦,與聰明人說話輕鬆,可要算計聰明人,就得花些心思了。


    “不愧是二皇子殿下,小人敬服。”鬆蕪笑道,“此番鬥膽相邀,確實有心,求借殿下這股東風。”


    被此人的厚顏無恥噎住,李淩霄冷笑一聲。


    “鬆掌櫃足智多謀,齊家和王府都被你耍得團團轉,毀我外祖靈位,致我舅舅傷殘……


    “現如今,卻敢叫本殿下相助於你,鬆掌櫃,可還認得‘得寸進尺’四個字。”


    鬆蕪不緊不慢,替李淩霄滿上茶水。


    “殿下這樣說,真是折煞小人了,京中高山聳立,各路神仙鬥法。


    “小人初來乍到,哪有移山倒海的本事,夾縫求生,難以喘息,萬般無奈這才出此下策,還望殿下恕罪,寬宥一二。”


    黑市一向是三王的地盤,這也是為何即使齊家心有不滿,李淩霄也依舊與此人相交,重要的並非獲得三王助力,而是不受其暗算。


    眼下,有人妄圖取而代之,謀劃算計,也是情理之中。


    “所以,你就借齊家打壓三王,想以此壟斷黑市。”李淩霄嗤笑一聲,說道,“虎口奪食,鬆掌櫃當真驍勇。”


    “殿下此言,小人權當誇讚了。”


    “不過,你究竟是為了三王,還是齊侯?”


    自從李淩霄親眼所見齊宗傷勢,他一度以為背後主使與齊侯必定仇怨滔天,下手如此狠絕,所針對的,必定是齊侯。


    “小人對齊侯怎會有不敬之心。”


    鬆蕪垂眸,掩下眼中鄙夷之意,故作溫順。


    “生意場上,盡是些你死我活的買賣,三王的手段想必殿下清楚。


    “王爺嘛,隨性瀟灑,愛憎分明,小人對齊侯心有惋惜,卻也愛莫能助。”


    嘴裏說盡好話,心中布滿算計。


    這作派,李淩霄覺得熟悉,端詳著眼前之人,猶如對鏡自照。


    如今,他與三王決裂,起碼登基前,他不會再信任三王。若能借別人之手,削弱三王勢力,於他而言,也算是有利。


    而且,此人行事頗為離經叛道,倒合了他的心意,今後有些事,他不便做,有此人在就多一重選擇。


    “鬆掌櫃,打算如何做?”


    聽對方這語氣,鬆蕪心下了然。


    “聽聞城西的莊戶那裏,被發現丟棄的幾把武器,外形奇特,不像是京中尋常兵丁所用,倒像是當初進京的那幫戎狄外族所佩,上麵沾滿了血跡殘骸,甚是可怖。


    “此前,小人偶然得到一紙口供,上麵竟說了,當初圍場秋獮,三王爺就與戎狄外族勾結,私下圖謀。”


    鬆蕪從袖中取出口供呈上,正是“假鬼方祂”所招認的那份。


    “小人本不願多心,隻是您也知道,京中大事錯綜複雜,小人愚鈍,還望殿下為小人解惑。”


    這一手栽贓,證據齊備。


    李淩霄掃了一眼便放下,說道,“你這是讓我幫你,害自己的王叔。”


    “三王已然倒戈,目光短視,對殿下不忠不義,殿下何等英明,棄明投暗,就連小人都為三王此舉不齒。”


    鬆蕪說的義憤填膺,一副心有不平的模樣,李淩霄冷眼瞧著,心想此人裝相功夫了得。


    “可若將三王牽涉其中,父皇不會坐視不管,即便有人出言告發,此事最終多半不了了之。


    “日後,齊家與三王針鋒相對,水火不容,落於下風的未必是三王。”


    齊家雖難纏,但實力到底不比三王,無非是出些渾招,攪擾安寧,可若是三王對付起齊家,齊家將防不勝防。


    “恕小人多言,殿下無需顧慮,無論哪一方落敗,都於您有益。”


    “都有益?”李淩霄挑眉,“未見得吧,齊家乃我外祖一族,與我是斬也斬不斷的親緣血脈,休戚相關,共榮共損,他們若失勢,與本殿下何益?”


    “齊家已非當初的齊家,為了將來著想,當斷則斷。”鬆蕪語重心長道,“今後,小人便是殿下的馬前卒,凡事必然對殿下坦然,才鬥膽出言相勸。”


    此人話中有話,李淩霄不免心生疑竇。


    “齊家,有何事?”


    “殿下有所不知,齊家之災,早已埋下禍根,哪怕是二皇子殿下您,也難解分毫。”


    李淩霄神色凝重,齊家那些人各個行事狂悖,倘若有何不為人知的罪責,的確是不小隱患。


    “齊家到底是門閥顯貴,有何難解。”


    鬆蕪似笑非笑,玉白的指尖摩擦,一點點碾碎手中殘餘的茶渣。


    “鎮國公之死,與齊侯有關。”


    “什麽?!”


    李淩霄沒繃住,臉上霎時變顏變色,屏息片刻,才又穩住心神。


    “你可有證據?”


    “殿下莫急,證據自然在它該在的地方,小人不過是對此略知一二。”


    李淩霄沉默半晌。


    “你所求,本殿下答允。”


    “多謝殿下,”鬆蕪心滿意足,俯首叩拜,“小人今後定為殿下馬首是瞻,以報殿下幫扶提攜之恩。”


    今日一行,李淩霄思緒萬千。


    臨走前,他停住腳步,看向身後那人。


    “我還有一問。”


    “殿下請講。”


    “你,到底是何人?”


    他是何人?


    除了被長公主殿下燒毀的賤籍上,便隻剩下內廷司的造冊中,他出宮前,也已私下銷毀。


    這世上,再沒有那個名諱。


    鬆蕪勾起嘴角,眼中笑意冷淡。


    “賤命一條,不足掛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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