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枝頭,茶室的窗邊,又見煙霧吞吐。


    香囊的藥草味道淡了。


    鬆蕪手持煙杆,他答應過殿下戒煙。


    今日北境那邊探子來報,說北境百姓口口相傳,長公主殿下要與董向阜將軍回京後成親,等傳到他耳朵裏,就是早已過時的消息。


    他明知道事實並非如此,卻還是抑製不住苦澀。


    董向阜此人,自他跟在殿下身邊時就偶有接觸,後來去戎狄,互通消息已是常態。


    說實話,他嫉妒那個男人,有匹配的家世、地位,有健碩的體魄,有才幹、膽識,活得像個正派的英雄人物。


    鬆蕪最厭惡的,就是看到那個男人和殿下站在一起,仿佛天造地設的一對,而陰暗瘦弱的他站在旁邊,像個局外人。


    不,若不是殿下,他本身就是個局外人。


    每當這時,他好像又回到那個醃臢汙穢的地方,孤立無援地等著,等著有人來救他。


    這世上唯有殿下,即便知曉了他僭越的心意,依舊不會丟開他。


    一條覬覦主人的狗……


    鬆蕪緩緩吐出一口煙圈。


    殿下其實並不了解他,她不會懂男人心中最汙濁隱秘的心思,尤其是他這樣的爛人。


    當初,殿下救了地下賭場的那兩個孩子,把他們留在身邊照顧。


    他有次偷換了那兩個小崽子的木劍,裏麵是腐朽的枯木,他們在對練中受了傷,殿下發現後猜到是他做的手腳,要懲罰他,讓他跪下,挨手板。


    殿下心軟,事先鋪上蒲團,手板打下去,鬆蕪隻覺得這是他這輩子,挨得最輕的打。


    直到第三下,手掌才傳來陣麻,他突然升起一個異樣的念頭——


    殿下,可以再打得重一些。


    為了實現這個瘋狂的念頭,他上癮似地,一次次觸碰殿下的底線,就是為了殿下態度變得強硬。


    手掌迅速紅了大片,蒲團也被撤去,他卻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亢奮,他小心地挪動,生怕被殿下注意到。


    “跪好!”


    又是一陣劇烈的痛。


    伴隨著殿下的嗬斥,一股酥麻流過,鬆蕪咬緊下唇,強打起精神。


    絕對不能被殿下發現。


    “知錯了嗎?”


    “鬆蕪知錯……”


    殿下讓他離開,鬆蕪迅速起身,快步走出宮殿。


    那天夜裏,鬆蕪回味著那一幕,他仰視著殿下的麵容,冷酷得令他癡迷,嚴厲的嗬斥回蕩在耳邊,心中躁動不安。


    殿下送來的藥膏他從來都沒用,他想讓疼痛留得久一點,這是殿下給他的,屬於他的痕跡。


    鬆蕪躲在被子裏,小聲啜泣。


    “殿下…求您……”


    直到最後一次,明珠沒有訓斥他,而是把他叫到跟前。


    “鬆蕪,有件事,我想了很久……


    “你去北境吧。”


    仿佛一道晴天霹靂,鬆蕪呆滯在原地,難以置信。


    “殿下,為何要——讓屬下去北境?!”


    “我需要一個人,替我去戎狄那裏做暗探,我覺得你是最合適的人選。


    “而且……


    “我覺得,你還不適應和竹臨、梅辛他們相處,留在這裏對你們都不好……”


    明珠覺得自己已經說的很委婉了,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教導懲罰,可鬆蕪就像個不聽勸的頑徒,變本加厲地欺負那兩個孩子,她覺得不能再放縱這種行為了。


    可她不能拋棄他們任何人,她能想到的解決方法,就是讓他們彼此遠離,去戎狄做暗探隻是一個借口,畢竟董向阜在北境,還能幫著照看鬆蕪。


    鬆蕪跪倒在她腳邊,滿臉驚慌失措。


    “我錯了,殿下!我、我不該對他們那樣做,我發誓,我絕對不會再做了!!”


    鬆蕪緊緊抓住明珠的手,像在乞討。


    “求求您,不要丟下我,我真的知道錯了,求您——”


    “鬆蕪……”


    看著鬆蕪跪在地上的模樣,明珠也不由心疼,可她知道,自己該怎麽做。


    “鬆蕪,你先起來聽我說。”


    明珠把他拉起來,讓他和自己並肩坐在榻上。


    “我從沒有想過丟下你,我是真的需要有人幫我做這件事,才拜托鬆蕪,因為我相信你能做好。”


    殿下溫柔得像在說情話,可那些話卻仿佛是勒緊鬆蕪脖子的細線,讓他喘不上氣。


    “不,我做不好!”


    鬆蕪激烈地搖著頭,掙紮道,“殿下不要讓我走,我不行,我不想離開殿下!”


    “鬆蕪!”


    明珠一把捧住他的臉,鬆蕪被迫和她對視,滾燙的淚水順著她的手掌下湧。


    “殿下為了他們,不要我了嗎?”


    明珠拂去他臉上的淚水,正色道,“是我把你帶回來的,我永遠不會拋棄你。”


    “可是殿下要把我趕走!


    “我知道我做錯了事,還屢教不改,殿下怎麽罰我都好,哪怕把我打死也好,我不想離開您身邊!!”


    鬆蕪緊拽著明珠的手,掌心的傷痕剮蹭過,明珠語氣又軟了幾分。


    “不僅是這些事,鬆蕪,你知道的。”


    鬆蕪瞳孔一震,畏縮地鬆開手。


    “你們現在還小,有些事分辨不清,行萬裏路,見萬人,想必會讓心胸更開闊。


    “而且去戎狄,也是我交給你的任務。”


    “鬆蕪,”明珠反握起他的手,輕輕撫摸著他掌心的傷痕,抬眸看著他,莞爾道,“你會幫我的,對嗎?”


    鬆蕪垂下頭,哽咽不止。


    “鬆蕪,遵命……”


    舊日陰雲散去,思緒回籠,鬆蕪丟下被折斷的煙杆,離開茶室,窗外的風吹散煙草灰,落了一地。


    次日天一亮,明珠一行人就帶著鬼方一族從庫倫出發,準備返回北境。


    翟聿守在營帳前,望眼欲穿,看到明珠出來,他急哄哄上前。


    “明珠,那隻兔子……”


    明珠舉起手裏的竹織籠子,兔子在裏麵悠哉地啃著幹草料。


    “你放心,我會好好養它。”


    “給它起名字了嗎?”


    “還沒,你有什麽主意嗎?”


    “塔拉。”


    “塔拉,”明珠念了一遍,問道,“有什麽含義?”


    她現在可不敢隨便讓人起名字了。


    “用梁國話說,就是‘草原’。”翟聿說道。


    ——希望她不要忘了草原,還有草原上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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