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逞的笑意尚未爬上嘴角,桃大胡子麵色劇變。


    按說有心算無心,豈會失手?


    卻偏教那魔頭側身躲開了!


    此刻招式已老,電光石火間連變招都來不及,遑論收手?加之二指戳空無從卸力,桃柏柏架不住餘勢,身不由己趔趄前撲。


    一個念頭閃過桃柏柏腦際。


    ——要遭!


    錯身而過的瞬間,從那雙瞠得滾瓜溜圓的眼睛裏,奔瀉出無盡驚懼。


    幸運的是,被寵渡截住了。


    然而!……


    然而不幸的是,寵渡是用巴掌截的。


    蒲扇般的大手呼在臉上,將桃柏柏眼耳口鼻近乎完全覆蓋;那硬梆梆的五根手指猶如鐵箍一樣,以顳骨、麵頰及腮幫為著力點,就此扣住整張麵盤。


    那一刹,桃柏柏呼吸頓窒。


    那一刹,桃大胡子頭脹欲裂。


    那一刹,桃師兄肝膽俱顫。


    那一刹,桃天驕情願摔趴在地上;哪怕“狗吃屎”乃至因此磕斷幾顆牙,也甘之如飴!


    轉念卻又悔之莫及。


    原是寵渡將人擎離地麵,作勢往下摜。


    “想啥來啥。狗日的是我肚裏的蛔蟲不成?”桃柏柏強壓雜念,千鈞一發間法訣驟變,將身下丈許方圓內的大地瞬間軟作一潭爛泥。


    經此消解,緩衝,等寵渡將人摔進泥淖,十成摜勢去有七八,桃柏柏吃了僅三兩分力,不痛不癢自無大礙。


    反是寵渡被淤泥沒過膝蓋,不及跳出泥沼,地麵已然變硬。


    雙腿被禁錮在地裏。


    僅將胳膊抽離。


    寵渡十指交扣蓄滿了力,朝下猛捶。


    砰!


    石土飛濺,地麵應聲劇顫。


    待煙塵漸漸淡去,地上赫然一個碗狀土坑,好幾尺深,縱以寵渡身長也隻高出坑沿不到半個腦袋,鼻梁以下全不可見。


    坑中並無桃柏柏蹤影。


    寵渡抬頭顧望。


    曝露在外的雙眸古井無波。


    眼珠側滑,寵渡將目光落在了右首某處。


    下一刻——就在寵渡盯視的方向上!——三五丈開外,桃柏柏驀地出現,氣喘如牛滿身汙泥,似剛從糞坑裏撈起來的一樣,好不狼狽。


    殘附的泥水緊貼鬢角,滑過臉頰,順著顎下叢生的胡須滴在地上。


    噠噠噠噠……


    噠噠噠……


    噠噠……


    噠……


    桃柏柏恍似不覺,任由水珠滑落——從密集到稀疏;隻微眯著雙眼,與剛剛露出坑沿的那對眸子隔空對視。


    直至此刻,畫裏畫外的普羅道眾才如夢初醒,之前一直卡在喉嚨裏的那聲驚呼,化作陣陣喟歎此起彼伏。


    “我的個娘親舅姥爺!”


    “剛啥情況?”


    “太快了……鬼才看得清。”


    “桃胡子神出鬼沒,使的是哪門子身法?又怎麽搞得一身泥?”


    “看這架勢,是落了下風嘛?”


    “那坑是老魔硬砸出來的?”


    “我知道了!並非身法!”有人情不自禁拊掌歡呼,話音裏除了驚詫,明顯還透著先人一步堪破玄機的得意,“‘移形換影’!那是移形換影!”


    “‘移形符’?!”


    “此符品階極高,等閑駕馭不了。”


    “可……桃胡子啥時候埋的符啊?”


    “場間這麽多招子,即便是暗裏的動作也不會被漏看呀。”


    須知那移形符就藏在寵渡身後,說是“眼皮子底下”也不為過,要想神不知鬼不覺地埋符,難比登天!


    一時眾說紛紜氣氛熱烈,又以神泉地盤上的叫嚷最是喧鬧,對桃柏柏埋符之能極盡吹捧。


    “哈哈!師兄的能耐連我等都不甚清楚,又豈是爾等所能窺測的?”


    “這便是宗門天驕的手段了。”


    “長見識沒?”


    “師兄後手多,此番定能滅其威風。”


    “要緊的是拿回機緣。”


    “要不要提點爾等幾句呀?”


    神泉弟子引以為傲,一味賣弄玄虛,沒承想不久之後即有推測流傳開來,被眾人奉為真相。


    “而今細想,或唯此一途……”


    “……與、與宗文閱對戰時埋的?!”


    “也就是說前場還不見勝負,卻已經在為下一場布置暗手了?”


    “一場?我看後頭幾場都算在內。”


    “嘖嘖!這便是天驕的謀慮麽?”


    “實在太可怕了。”


    “不是說這貨就一莽夫嘛,怎會有此等心機?”


    “人不可貌相。”


    “更絕的是,所埋符紙非止一張,也不單移形一種;桃胡子現在那副模樣或許就是明證。”


    “合著那身泥還不是老魔弄的?”


    “所以到底有多少符?”


    “又有哪些符?”


    “這‘陷地符’本是給另兩人留的,沒想到浪費在我個人身上。”桃柏柏此時總算緩過勁來,冷峻的麵容看似鎮定,實則心湖裏掀起的滔天巨浪從未平息。


    “好險。差點偷雞不成蝕把米。”桃柏柏隻覺一盆冰水自頭頂澆下來,再不似之前那般急躁,轉念納罕道:“這魔頭背上也沒長有眼睛,如何看穿我的路數?


    “……總不至於事先料——呸!


    “道爺埋符的手段不是吹,就算坐鎮此間的假丹強者也未必警覺,憑他一介初境高手焉能察知?


    “不過確也邪乎得緊,無愧其‘魔’名。


    “我務必警醒些。


    “姑且再試他一試。”


    “大意了。”桃柏柏偷摸籲口氣,隨即狀作無謂地笑了笑,“是桃某大意了。”


    “不服?”


    “筋骨都還沒活動開哩。”


    “說老實話,沒想到是道兄你打頭陣。”


    “有何不妥?”


    “然事已至此,就給你兩條路。”


    “嗬!好大口氣。”


    “要麽‘饒爾三命’,要麽‘保你活過試煉’。”寵渡淡然應道,“你選——”


    “哈哈哈哈哈……”桃柏柏仿佛聽見了某個天大的笑話,不等寵渡說完已捧著肚子聳動起雙肩來,狀似瘋癲,足足過有幾十息才勉強壓下笑意,“姓柳的與明月仙子也有得選?”


    “不……”


    “哦?”


    “本不必如此,可惜逢上這場試煉。”寵渡腦海裏閃過早已打好的算盤,“隻能說時也命也。”


    “所以呢?”


    “他兩個必須死。”


    “哈!哈哈哈!”桃柏柏好不容易憋住的笑意再度爆發,比先前尤甚,片刻後看向姒明月,“仙、仙子聽見沒?……”隨即轉望煉器閣人馬,“他說要——哈哈哈哈!——要殺你兩個。”


    消息一傳開,場外的四宗看客與淨妖弟子尚可,好歹親眼見識過寵渡的手段;但山頂上的其餘三宗門人則不以為然,莫不嗤之以鼻。


    “嘿!年節過去這才多久,就聽到了今年最大的笑話。”


    “還想以一敵三哩。”


    “虧他說得出口。”


    “當三尺劍與藥縱術浪得虛名哪?”


    “且看他最後是啥狗樣。”


    “真本事沒顯露幾分,吹牛的功夫倒令人自歎弗如。”


    “所以,”寵渡依稀聽聞各路風言風語,卻不為所動,隻盯著不遠處的那抹人影,“你選哪條?”


    “我要是不選呢?”桃柏柏正色道。


    “那我替你定。”


    “大言不慚。”


    “饒命三次怎樣?”


    “為何不是第二條?”


    “另一條路畢竟難些嘛。”


    “好好好。淨妖老魔果然有派頭。”


    “道兄斟酌清楚了?”


    “就這個。”桃柏柏斬釘截鐵,旋即近乎咬牙切齒地吐出了隨後兩個字,“‘畢竟’!某也很想看看,你如何將我三擒三縱。”


    “不饒過一回了麽?”寵渡比劃道。


    “你!……”桃柏柏不由凜然,死死瞪著露出坑沿的那根手指,一時竟無言以對。


    仿佛那並非手指。


    仿佛那是一根針,先在他心窩狠狠戳了一下,再穿上線將他雙唇縫住。


    桃柏柏欲說還休。


    寵渡眼角帶笑。


    兩下裏心照不宣。


    原來就在扣住臉盤那會兒,的確令人心生瀕死之感,仿佛那蒲扇般的大手上再稍加一把勁兒,便能將他桃柏柏腦殼捏爆——就像捏爛煮熟的地瓜那樣不費吹灰之力!


    而寵渡本自煉體小成,一身蠻力在坊間頗有威名;若說他差這點力氣,別說旁人了,連桃柏柏自個兒都不信。


    故此唯一合理的解釋就是,老魔手下留情了。


    “饒過一回了?!”


    “就先前交手的時候麽?”


    “他倆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這時候還打甚啞謎。”


    “我咋覺著老魔不像亂說的樣子。”


    眾議沸然之際,有人猛然發現那露在坑外的手勢變了。


    不知何時,中指也被寵渡豎了起來。


    二指撒開,狀似一把剪刀。


    其意不言而喻。


    還剩兩命。


    或者說:僅剩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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