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8章 魔師本紀


    “就、就算被關小黑屋,我也要拜。”烏小鴉望老狼囁嚅兩句,隨即朝寵渡躬身作揖,道:“給師父請安。師父萬壽無疆。”


    “你小子翅膀硬了,”老狼晃眼看向圈外一幹獻寶黨眾,“還是被人灌了迷魂湯?”


    “此乃天經地——”


    “非言此事。”灰狼岔道,“老夫先前如何吩咐?”


    “謹言慎行嘛……”


    “這會兒倒省得,還以為你當放屁聞過就算了。”老狼見獻寶魔徒個個“奸計得逞”的模樣,氣就不打一處來,“就你那點腦子玩得過人家?不曉得被套走多少消息。”


    “無妨啦。”念奴兒笑靨如花,“要緊的沒說。”


    “你也是!”老狼吹胡子瞪眼,“不攔著就算了,還替他開脫?”


    “哼。”奴兒正沉浸在關乎寵渡的新鮮事裏,挨此一通訓誡全然不在乎,甩頭抱胸滿臉傲意,“人以群分。既能跟渡哥哥一道,必是信得過的。”


    “天真。”老狼痛心疾首,“小友是小友。豈是任何人都能比的?”


    “承蒙前輩抬愛。”寵渡哈哈笑過,轉而看向念奴兒,“不過我很好奇,你都咋編、呃——咋說的?”


    聽念奴兒坦言相告,寵渡“老懷甚慰”:戚寶他們信不信、信了多少倒在其次,主要事後毋需另費心思去解釋自己與念奴兒三人的幹係。


    就很省心。


    “這裏麵寫了些啥?”寵渡手指小黃書,“緣何那幫家夥看過之後雙眼冒光,跟要吃人似的。”


    “紀事手劄。”念奴兒搶在烏小鴉前麵應道,“本本是早做好了的,但手劄年前才寫成。”


    “用來作甚?”


    “給你老人家作傳呀。”


    “嚇,作傳?!”


    “然也。”烏小鴉將小黃書恭敬呈上,“請師父雅正。”


    手劄頁邊微卷,顯見常被翻閱。甫一打開,扉頁上一副工筆肖像赫然映入眼簾,寵渡臂膀驟然一僵:原來在外人眼中,小爺就是這樣式兒的。


    非是寵渡自誇,你且看那:


    輪廓清晰的臉盤子。


    層次分明的五官。


    深邃且堅定的眸光。


    掛於嘴角的淺淺笑意。


    袍飾上的紋理褶皺。


    ……


    嗬!豈止相似——按烏小鴉的吐字發音來講,簡直“一毛一樣”,不知情者必以為是水中倒影。寵渡甚而懷疑,是否連有多少頭發乃至每根發絲的樣子都毫厘不爽?


    若非將自己的模樣每每看在眼中,細細刻在心尖兒,時時浮現腦海,常常躍然紙上,焉能這般形神兼備栩栩如生?


    所以寵渡一眼便篤定,此絕非烏小鴉的手筆。這丫的連最起碼的寫字兒都還握不穩筆頭,遑論工筆作畫!卻寵渡有意逗弄一番,挑眉戲問:“儂還有這本事?”


    “‘儂’作何解?”


    “你。”


    “東邊極遠處,臨近大海的地方。”


    “遲早徒兒也要去瞅瞅。”烏小鴉用手背蹭了蹭鼻尖,將話頭拉了回來,“丫頭畫的。嘿嘿。”


    “果然。”寵渡抬眼。


    “奴兒手拙……”黑丫頭哪敢對視,隻“刷”一下臉紅到耳根,垂首低眉恨不能將腦袋縮進脖子裏去,“渡哥哥莫、莫要嫌棄才是。”


    “不。”寵渡正色道,“畫得極好。”


    “真噠?!”念奴兒雙眸乍亮。


    “畫的可是他,能不好嘛。”


    “這事兒別聽狼伯的。”


    “嗯。我信渡哥哥。”


    “那你問他怎個好法。”


    “對鏡自照也不過如此了。”


    “嘻嘻。對鏡自照呢……”奴兒笑比蜜甜,不防蹦出個煞風景的。


    “師父速往後看。”烏小鴉急不可耐,就差踮起腳來幫忙翻頁了,完全沒察覺到身後的念奴兒那略帶幽怨的目光。


    “小黑子不過師徒情誼,”老狼扶額暗歎,“你這丫頭吃哪門子醋?”


    寵渡未曾留意此等細節,隻一心撲在手劄上。但見一列列文字或大或小幾無章法,分明稚童筆觸,僅勉強可辨。


    不過其中所記述的內容別有意趣,除小部分關乎出生、年歲及身量之類的消息,剩下的全是寵渡入城以來的諸般經曆。


    簡言概之:


    城樓結怨,金烏盜酒。


    映月巧遇,力戰三傑。


    聯手老狼,智鬥元嬰。


    叩賞之夜,與蛇謀血。


    群豪突圍,大鬧黑風。


    ……


    躬耕隴畝,山下揚名。


    獸潮襲城,一刀絕世。


    ……


    水月洞天,獻寶黨魁。


    ……


    這一樁樁一件件,或廣為流傳眾所周知,或事關妖族不便為外人道,從時候、地方、過程到最後結果,巨細無遺;甚而寵渡隻言片語裏提及的零星過往,——如狼孩身世、牧羊的王小二等等,也都被記錄在冊。


    好家夥。


    不去搞情報可惜了。


    誠然字是醜了些,排列也不甚工整,遠不及念奴兒那本《陣法精要》上的蠅頭小楷娟秀;卻也恰恰說明的確是烏小鴉一筆一畫寫就,而非旁人代筆,由此更見其心血與誠意。


    寵渡合上小黃書,摩挲著卷曲的頁邊,感慨莫名。


    原來不經意間自己已經邁過了這許多坎兒。


    最令人動容的是,除了獻寶黨這幫子人外,自己還被烏小鴉這個連人話都沒怎麽整明白的便宜徒弟默默關注著,悄悄惦記著,傾力崇拜著,並引以為傲著。


    “你長居山寨,何來這許多消息?”


    “大部是狼頭兒打探所得。也請蛇母講過兩句。還有從其他寨子聽說的。”烏小鴉嘻嘻笑道,“師父以為如何?”


    “不枉你我師徒一場。”


    “師父滿意便好。”烏小鴉喜氣洋洋,有如春風拂麵,“敢請師父賜名。”


    “相較於此,”寵渡沉吟片刻,“為師更樂見你有自己的想法。”


    “適才與眾友暢談甚歡,確有靈感。”烏小鴉接書在手,取筆蘸沫,就著扉頁肖像在旁邊歪歪扭扭寫下四個大字:


    《魔師本紀》。


    魔者,老魔之號也。


    師者,為師之尊也。


    隻其中“本紀”教寵渡哭笑不得,便問他如何知此二字。不意烏小鴉頭頭是道,“……寨中藏書多有史冊,曾聽狼頭兒提過兩嘴,‘列傳’‘誌’‘表’‘世家’雲雲,因所述人物而各有所司偏重不同,以‘本紀’為最貴。”


    “意即你明了‘本紀’之意咯?”


    “專言至尊王事。”


    “你倒看得起為師。”寵渡翻個白眼。


    “師父既是教主,”烏小鴉目露堅定,“必然稱聖稱尊。”


    “好好好。借你吉言。”


    “師父若無其他吩咐,徒兒就告退了。”烏小鴉打恭欲走,“先前又探得諸多瑣碎,趁此人身便於書寫,正好補全。”


    “閑來再續即可。當下該把更多心思花在修行上。”寵渡喝止道,心說為此《魔師本紀》險將正事兒耽誤,抬手落在儲物袋上,“我這裏有一物當於你有益。”


    “咦?!”金克木翹首觀望,“老魔手裏的卷軸瞅著眼熟啊。”


    “水月洞天。”


    “胖爺沒記錯的話,”戚寶眉頭微蹙,“那卷軸所載功法……”


    當初水月洞天中半道分寶,他四個對“贓物”都一一甄別過,時至今日或記不清個中明細,但對大概情形並未忘卻。


    印象中《霸獸訣》並不適合人修研習,而今卻送給了那名被喚作“小黑子”的藥童?


    怎麽想怎麽詭異。


    殊不知寵渡別有深意:狼伯這邊的真實身份遲早都會大白於人前,趁著當下雙方謀麵的契機顯露端倪,也好教一幹魔徒心頭早作準備,免得到時候猝不及防。


    而論及《霸獸訣》,早前也曾想過利用傳送陣將直接送至白靈寨,但寵渡巴前算後還是作罷。


    一來妖人大戰在即,像傳送珠這樣絕佳的跑路手段自該留待關鍵時刻使用,庶幾保全性命;二來與白靈妖眾總有再晤之期,屆時當麵傳授也更顯鄭重。


    即如當下,正好將《霸獸訣》給到烏小鴉。好在卷頁與軸杆分別以獸皮與獸骨秘煉而成,又有殘存禁製的元氣養護,故而曆久不爛保存尚好。


    “此是何物?”烏小鴉收好本紀,小心翼翼接過老舊卷軸徐徐展開,喃喃念罷“千山鳥獸絕,萬徑人蹤滅”幾句頓時明了,“修、修煉功法?!”


    “小黑子。”老狼撇嘴搖頭,“這功法不好,老夫與你換如何?”


    “師父豈會糊弄我?”烏小鴉忙不迭收起卷軸,狐疑而警惕地望著老狼,“狼頭兒好不要臉。騙我寶貝於心何忍?”


    “噫!你小子幾時開竅了耶?”


    “狼伯莫再作弄小黑子了。”念奴兒急道,“這卷軸到底是好是壞,好又有多好嘛?”


    “比老夫給他準備的強。”老狼撚了撚寸許長的山羊胡,“小黑子這一趟可來著嘍。”


    “渡哥哥從何處得來的呀?”


    “水月洞天?”老狼試探著問。


    “狼伯通透。”


    “謝謝師父。”烏小鴉再揖一禮,“不知此功練至大成,能否嬗變?”


    “嬗變?”寵渡微愣,“你想變啥?”


    “徒兒想變……變……”


    烏小鴉平生不乏豪情壯誌,——“搶遍山中無敵手”“靈晶堆聚比山高”,諸如此類;內中最為耿耿於懷乃至積願成執的,不過兩件事。


    長高高。


    變白白。


    原本大鵝即是理想,誰承想此來丹穀時路過天音峰,偶遇“晴空一鶴排雲上”,烏小鴉乍看之下頓時驚為“天人”。


    想長高?


    想變白?


    那就當鶴呀。


    白鶴高又白。


    兩種執念由此合而為一,烏小鴉覓得一舉兩得之捷徑,心心念念憧憬著那遨遊雲霄的綽約豐采,渴望有朝一日變身成鶴。


    “當時狼伯還打趣說,”念奴兒清了清嗓子,極力模仿著老狼的腔調,“‘就你那德行,就算變成鶴,’……”言及此處再憋不住笑意複作本來聲色,“也、也是一隻禿毛鶴。”


    “禿毛鶴也是鶴。”烏小鴉捏拳嚷道。


    “變鶴作甚?”寵渡聽著念奴兒鵝叫般的笑聲,同樣忍俊不禁,揉了揉烏小鴉的腦袋,“以鶴為騎方顯本事。”


    “馴養仙鶴以為坐騎?!”烏小鴉猛地瞪大雙眼,壯似醍醐灌頂,眼前油然而生一副萬鶴來朝、鴉同鶴講的壯闊圖景:想當初,師父言我有騎鶴之姿……


    “不愧是老魔。”老狼調侃道,“霸氣。”


    “執念如斯,別曲解功法走火入魔才好。”寵渡心念電轉,拱手言道:“烏小鴉學識尚淺,對功法恐有不解之處。晚輩鬥膽,還請狼伯時常指點考校,免他誤入歧途而不自知。”


    “此不消說。小黑子好歹是自家人,不論何時,凡有長進對寨子必然百利無弊。”


    “前輩可還有吩咐?”


    “此行圓滿了。”


    “那就此別過如何?”


    “時候的確不早了。”老狼拍拍手撣去塵灰,有意無意朝穀口方向某處陰暗角落裏剮了一眼,“再不走,隻怕有人憋不住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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