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有一天,鄭旦騎著她的三頭獅,漫無目的的閑逛,行至一處山崖,山崖下是看不到盡頭的無底深淵,山崖邊站著一個少年。


    鄭旦望著這少年的背影,身材高挑,黑色的袖袍在山風中獵獵作響,一頭如墨的長發隨風飄動。


    少年的身上隱隱散發著一種令人悲傷或是壓抑的氣息。那是一種讓人倍感寒冷,孤獨,寂寥的情緒。


    有那麽一刻,鄭旦有一種想要衝上去,抱住他,給他溫暖的衝動。


    於是在那少年回頭向山崖下走去的時候,鄭旦鬼使神差的跟在了後麵。不遠不近,保持著那五六步的距離……


    少年感覺到鄭旦在跟著他,於是停下腳步回頭看……


    但見這女子,玉扣將長發束成一個高高的馬尾,彎彎的柳葉眉下,一雙忽閃忽閃的大眼睛,說是彎彎的眉,在眉的三分之二處,又型似劍鋒,一眼看去,端的是柔中帶剛。


    大概是因為有些尷尬,鄭旦嘴角不自然的向外扯了扯,露出一個不太自然的微笑。


    鄭旦著一身紅衣,精精幹幹,沒有冗長寬大的袖袍,袖口以銀色護腕束縛,金黃色的腰封倒與這紅衣很是搭配,顏色鮮明。腳踏銀靴,兩隻銀靴的外側,各掛著兩個小小的鈴鐺,平日裏,三頭獅不當坐騎的時候,就隱在這鈴鐺裏。走起路來,叮叮作響。倒是像極了英姿颯爽的女將軍。


    少年什麽都沒說,回頭繼續往前走去……


    於是,在上修界的山林中,市井中,人流川息的街頭,空曠無垠的峽穀,總會見到這麽兩抹身影,一黑一紅,一前一後,仿佛流動的潑墨國畫……


    鄭旦也不知道少年到底要去哪裏,仿佛就這麽漫無目的,從南到北……


    人家修行打坐的時候,鄭旦就在旁邊睡覺,若是旁邊有溪水什麽的,鄭旦也不忘清洗一下,整理一下自己的儀容。


    睡夠了就小心翼翼的盯著人家看:濃濃的劍眉,濃密修長的睫毛下,一雙自帶殺氣的眼眸,若是普通人對上他這殺伐的眼神,怕是要直接打個寒顫了。當然修行的時候雙眼閉著,倒是顯得很是柔和。臉型棱角分明,仿佛刀刻斧鑿一般,端的是一副男子漢氣概。挺直的鼻梁下,是微微泛著紅色,線條流暢的唇。


    鄭旦每次看到人家這嘴,就不由得露出一副奸笑的表情……


    少年每日修行結束,都會烤一些山雞野兔之類。鄭旦倒也不客氣,看著熟了的時候,就直接撕扯下一大半,不客氣的啃起來。這少年倒也不介意,也從來沒有吃過。人家修行之人,早就辟穀了。就是單純烤給鄭旦吃的。


    有些事情不需要說,做就夠了……


    偶爾途經城鎮,人家也會帶著鄭旦下館子。


    這日,鄭旦跟著少年的腳步,踏進一家酒樓。鄭旦又要笑的合不攏嘴了,又能大快朵頤一頓。


    兩人在這一樓,靠窗的位置,相對坐定。鄭旦就急不可耐的嚷著,叫喊小二過來。


    “來了,來了。客官,兩位吃點什麽?”


    “把你們這招牌全都上一遍。”


    “額~您兩位能吃的完嗎?”


    “你管我吃完吃不完,上就完了,你怕我付不起錢啊?”


    說著,鄭旦一拍桌子,一腳踏上長凳,從儲物戒裏拿出一堆上品靈石,拍在桌上。


    在這上修界,修士們拿的一般都是靈石,很少帶下修界的銀兩,自然在這些商鋪中可以直接用靈石兌換相應的銀錢。


    小二看這陣勢,於是滿臉堆笑:“客官息怒,息怒,小的這就給您去準備。”轉身將那白色的布巾,麻溜的往左臂上一搭,小跑著進了後堂。


    鄭旦氣呼呼的一屁股坐下,抬頭的一瞬……


    嗯?他笑了。哇哦。冷若冰霜的人,他笑了。


    竟然,竟然,還有兩個深深的梨渦……


    鄭旦一時看得竟失了神:哇~這麽好看的酒窩,這麽好看的笑,笑起來帶著眼尾也微微翹起,別說寒冰了,人都能給化了好嗎?這跟那個冰塊臉還是同一個人嗎?哇~不可思議。為什麽平時他都不笑,這樣的人就應該多笑啊。再不行,把那兩酒窩長我臉上不好嗎?簡直暴殄天物。


    鄭旦不由得哼哼唧唧起來。甚是不滿。


    鄭旦一陣風卷殘雲,直吃的打了幾個飽嗝,小肚子也微微隆起,完全顧不得什麽淑女形象。看一眼對麵不緊不慢,喝著茶水的人,哼~比她更像淑女~


    “聽說了嗎?天雲宗被滅了”鄰桌坐著五六個修士,其中一個一臉絡腮胡子的人說道,表情一副幸災樂禍。


    “這誰不知道,這已經是幾個月前的事了吧。但是不知道什麽原因,就一夜被滅門了,天雲宗可是第二大宗門,說沒就沒了。”


    “這你們就不知道了吧,這是因為,當時靈寶閣拍賣了一件藏品……”


    絡腮胡子的男子,甚是得意的說道,朝桌上幾人分別看去一眼。繼續道:“那藏品是有人從極界帶下來的,殘片裏封印著上古魔修的一縷識魂。天雲宗以高價拍下,那陸遇宗主不知用了什麽術法,複活了那魔修,本來這老兒是想以傀儡術操縱這上古魔修,你想啊,縱是上古大能又如何,不就隻剩一縷識魂,可誰知……”


    “怎麽?”另外幾人,異口同聲問道。


    “那魔修是魔尊修容。”


    “你說的是,萬年前將極界攪得腥風血雨的魔尊修容?”


    “正是!”


    “你怎麽知道?過了上萬年,這些都隻能在書本上看到,誰知道當時是個什麽情況。”


    “哎呀,你都說書本上有寫了,那魔尊什麽做派?殺伐果斷,殘忍嗜血,腳踩萬千頭顱,不留一個活人。再說那陸遇多高深的修為,竟不能將一縷識魂降服,這得有多強大?再看看天雲宗的慘狀,當真一個活人都沒剩…除了那人,還有誰……”


    大廳裏瞬時都安靜了不少,仿佛眾人還沒從這驚人的推論中,醒過來……


    或者隱隱都在害怕,是不是將會有什麽腥風血雨……


    鄭旦回頭望向自己的對麵,似有所悟……


    “怕了?”對麵的少年,還是那副淡然自若的神態,抿了一小口茶,對鄭旦說道。


    這是這麽久,幾個月來,他開口說得第一句話……嗯,真的是第一句,他不說話,鄭旦還真以為他是個啞巴呢。


    “啊~沒有啊~所以~你真的是……”鄭旦有些語無倫次,小聲道。


    “嗯。”還是那麽淡淡的語調。


    “那,你現在~什麽這魂那魂呀的,是全的嗎?你都恢複了嗎?”


    “嗯”。


    鄭旦不由心裏暗罵,“多說一句會死嗎?”


    修容起身欲走,鄭旦趕緊放下一塊靈石,屁顛屁顛的跟上去。


    出得大街。修容還是繼續朝北行進。鄭旦跟在後麵,仿佛有千言萬語想要去問。


    “你不離開?”走在前麵的修容問道,但並沒有停下腳步。


    “我為什麽要離開?”


    “知道我是大魔頭,不怕死嗎?”


    你別說,大魔王的聲音雖然冷,但是音線是真有磁性。好聽。哇哇~


    鄭旦緊跑兩步,追到修容身邊。舉起臉,望著修容道:“你又不會殺我,要殺早殺了。”


    “我狂暴嗜血……”


    “我一介凡人,血是臭的,你下不了嘴。”


    “當真?”說著,修容便停下了腳步,別有意味的看著鄭旦。


    “啊……”雖然隻有短短幾秒的對視,鄭旦先受不了了,啊的一聲跳將開來。這壓迫感太強了。


    鄭旦不由得摸了摸胸膛,媽耶,我這久經沙場的老手,還有怕的時候。


    “你這麽怕我?”修容看到鄭旦的反應,不免得帶了幾分悵然。


    “噢~不是啊,我是怕我不小心做了什麽出格的事,然後你真劈了我怎麽辦?”


    “什麽出格的事?”修容又邁開了步伐。


    鄭旦想了想還是跟在後麵比較保險:“哈哈~也沒什麽,不過……不過你能不能以後不要濫殺無辜。”


    “他們都該死。”


    “不是,你殺那宗主,情理之中,但是宗門的那些弟子,可能根本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何其無辜。”


    “入了仙門就是敵。”


    “哇,不是吧?我也不知道,為什麽修仙和修魔水火不容。但是在我看來,隻不過修行的方法不一樣,若是修仙者,幹著齷齪吃人的勾當,與魔修又有何異;若是魔修用畢生所學,行的都是善舉,那又跟修仙者有什麽區別。為什麽你們不能和平相處?”


    “從來都是他們容不下我們。”


    “那個,反正,你以後能不能別濫殺?每個人都有生存的權利。你想啊。如果那一日,我也在那個宗門,我壓根什麽都沒做,什麽都沒說,就死了,你說冤不冤?”


    良久……好似修容在思考……


    “好……”


    “嘻嘻~我就知道你最好了。”鄭旦顛兒顛兒的跟了上去。


    日月交替,春去秋來,不知不覺過了三十個春秋。鄭旦也沒想到,自己能堅持這麽久。跟著修容,睡山洞,吃野味。明明自己從來就是一個懶惰,貪吃,極富享樂主義的人,受不了一點點苦。


    這些年,兩人走過了上修界的,可以說幾乎每一寸土地吧,看著修容殺凶獸,學寶術,悟機緣……


    鄭旦想:可能修容的修為已經登峰造極了吧。反正她也不懂的這些修行法門,隻是看著就很厲害的樣子。


    一個字:帥~


    …………


    一天,行至一處山崖邊,修容開口了,依然是那低沉,磁性的嗓音:“今天,我們就在這裏歇一晚吧,明天我帶你回家。”


    “啊!回家,我不回家,你去哪我就去哪。”鄭旦撇了撇嘴。


    “我說的~是我家。”


    “啊,你的家,你竟然有家?”鄭旦疑惑的繞著修容,仔細端詳了一番。


    “我的家在魔域,”隨後指了指對麵的山崖,“飛過這道隔著仙域和魔域的血色深淵就到了。”


    “哦?我怎麽從來沒有聽說過,這上修界還有魔域。”


    “魔域的大門,不是誰都可以看得到,也不是誰都能隨隨便便進出,這裏是連接仙域的入口,隻有魔族特有的法決才能打得開,而且…一般的修士想要跨越這滿是業火的鴻溝也是很大的挑戰。”修容看著那熊燃燒的火,說道。


    “哦。原來如此,那我明天怎麽過去?”


    “當然是……走過去。”


    鄭旦也不再細問,想著修容絕對有辦法。


    幕天席地,鄭旦枕著自己的雙臂,翹著二郎腿,看著天上的點點繁星,腦子裏勾勒著魔域的景象。時不時還嘿嘿的癡笑。


    修容坐在旁邊,右手肘支著立起來的右腿膝蓋,大拇指托著自己的下巴,食指有意無意的劃拉著嘴唇,低頭看著,躺在地上那個時而癡笑,時而皺眉,然後沉沉睡去的大傻子,不由得勾起了唇角……


    修容伸出右手,食指與中指並攏,輕輕的點在鄭旦的眉心,一縷黑霧順著手指潛進了鄭旦的眉心深處……


    “唔~”鄭旦用手撓了撓臉,翻個身,繼續睡去了。


    第二日,等鄭旦睡醒。修容走到山崖邊,隨手一揮,一座黑色的橋就搭在了兩側山崖上。


    “走吧。”修容邁步走了上去,鄭旦頓了頓,也跟了上去。


    一踏上這座黑色的橋,鄭旦就聽到深淵內,烈火的深處似有萬千人在撕心裂肺的鬼哭狼嚎,仿佛下一刻就會撲將上來,把人給生吞活剝了,甚是駭人……


    鄭旦不禁打了個哆嗦。抬頭看了看前麵的修容,突然覺得那黑色的背影有些模糊,自己的腳也沉重起來。


    雖然近幾年,鄭旦常常會出現這種突然身體不適,甚是疲乏的感覺。但是都沒有此時此刻來的強烈。心髒的跳動都慢了下來,手腳仿佛失去了知覺。最後,竟支撐不住的單膝跪了下來。


    鄭旦看著前麵慢慢消失的模糊背影,於是伸出手,想要抓住它……


    在那無數個跟隨這道身影的日子裏,鄭旦覺得,那是幸福的,哪怕就這樣一直一直走下去,即使相顧無言,那又如何,隻想這樣一直陪著他,陪著那道孤單的背影。


    可是現在,就算這樣,也成了一種奢望……鄭旦感受到了生命的流逝,她不甘心……


    為什麽那些該說的話,從來沒有說,還沒來得及說…


    甚至,他不知道她的名字……


    佇倚危橋風細細,望極春愁,黯黯生天際……


    在暈過去的那一刻,鄭旦按到了戒圈。可能是求生的意誌,讓她想回到長鈺身邊,覺得長鈺可能救得了她;亦或是,她不想死在修容麵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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